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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何處是散文
夏天，為方便女兒讀書，全家搬進這個位于河畔新開發(fā)的居民小區(qū)。小區(qū)其實挺大，當(dāng)初買房時看規(guī)劃模型，有四五十棟樓房的規(guī)模，但建成的僅有三分之一吧，其余的尚為在建或未建的狀態(tài)。我家所住的這棟樓的后面幾乎全是建筑工地。白天夜晚不間斷的施工噪音、沒有硬化好的小區(qū)路面、公共垃圾箱遠在一里路之外的種種不便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困擾。好在家人都是適應(yīng)能力強的人，現(xiàn)在連七十多歲患輕度失眠癥的老母親在嗓音的轟鳴里每天也能安然入睡，我和丈夫、女兒更是樂得住在剛搬的新家里，遠離鬧市的喧囂，晚上可以到安靜清幽的河邊散步，吹吹清涼怡人的晚風(fēng)。
周末的中午，家人都在午睡，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家務(wù)，提了兩大袋垃圾、幾個紙箱子下樓去扔。小區(qū)的公共垃圾箱較少，轉(zhuǎn)過兩幢樓才找到。垃圾箱靠近附近的施工工地，垃圾清理得挺及時，很干凈。抬眼望去，幾幢高層樓房主體已經(jīng)竣工，后續(xù)工程仍在緊張地施工。我剛要丟下垃圾，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怯怯地問我：“阿姨，這幾個紙箱可以給我嗎？”轉(zhuǎn)身一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站在我身后，上身半舊紅短袖衫，下著藍色短褲，瘦瘦的，扎著兩個馬尾辯，小臉有點臟，一雙大眼睛清澈無邪。我連忙說：“行行，你拿去吧�！彼舆^紙箱，跑到旁邊一棵大樹下，熟練的把紙箱拆開，用腳踏平，整齊地碼成一摞。我這才發(fā)現(xiàn)，樹蔭下堆著不少礦泉水瓶、舊報紙之類的東西，兩棵樹之間還扯著一根橡皮筋。哦，這個小女孩在跳橡皮筋時順便將垃圾箱里有用的廢品撿拾起來�，F(xiàn)在還有這樣的小孩子啊，真懂事！我不禁心里感慨。便走過去問她：“小姑娘，你家也在這里住嗎？”
她用力點點頭，驕傲地用手一指：“喏，在那個樓上。”
順著她的手望去，是一幢未完工的樓房的二層，尚沒有安裝門窗，陽臺的窗框外一根白色尼龍繩上晾曬著許多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嬰兒的衣物。原來是建筑工地民工的孩子，看來這里是他們暫時棲身的家。
沒等我說話，小姑娘又說：“我們住大樓上呢，我老家的小伙伴他們都沒見過這么高的樓房�！�
我摸摸她的頭，說：“真好，你老家是哪里的？上學(xué)了嗎？這大樓真氣派！有十幾層吧？”
“四川，上二年級了。我爸爸說二十一層呢！”
“有這么高�。 蔽矣檬终谧∏邦~，抬頭向樓頂望了望，感嘆地說。忽然想起家里還有購買冰箱和電視機的包裝紙箱，連忙又說：“小姑娘，你先等一下，阿姨家里有幾個紙箱再拿給你啊�！�
“謝謝。”她有點害羞地笑了笑，快樂地轉(zhuǎn)過身，像只小燕子一樣輕盈地跳起了皮筋。
回家到車庫里拖出舊紙箱，又用一個大袋子裝了幾件女兒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都是八九成新的。想了想，從旁邊舊書柜里找了一摞女兒小學(xué)時的課外書《愛麗絲漫游仙境》、《父與子》之類和幾個沒怎么用的舊筆記本放進了大袋子。雖然特別想再給她多一些東西，但又有點隱隱的擔(dān)心，怕因這種廉價的施舍萬一傷了小姑娘的自尊心。
我背著大袋子、拖著紙箱剛轉(zhuǎn)過樓角，小女孩就遠遠地看到了我，輕盈地跑過來。小臉興奮得通紅，又有點羞怯。
我笑著大聲說：“看，都是給你的，快拿著呀！”
她驚喜地點點頭，扭過頭沖著她家的方向喊：“媽，媽！快看——”
隨著她的聲音剛落，有位中年女人從陽臺晾曬的衣服“叢林”中探出身子，手里環(huán)抱著一個嬰兒，用很重的四川口音喊：“娃娃，多謝謝這位阿姨喲！”并遠遠地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我?guī)椭」媚锇雅f紙箱整理好，又把大袋子放在地上打開，彎著腰把衣服和書籍讓她一樣一樣看。我以為她會先對那些衣服感興趣的——小姑娘都愛漂亮，誰知她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本書來津津有味地翻起來�？粗柟庀滤煌５負軇訒摰男⌒〉氖�，我不禁有點感動而心酸。
此后，家里的廢品、舊衣物和舊書籍，隔段時間我就會給小姑娘送去，有時她沒有在垃圾箱旁，我就送去他們家。他們家，的確安在未完工的樓房里。
我第一次去時一家人剛吃完晚飯，我的到來讓他們非常意外。小姑娘的母親非常熱情地往家里讓，邊拉著我在一個簡易的木凳上坐下，邊吆喝丈夫倒茶。近看她的母親，個子不高的外地女人，黑紅的臉，樸素的穿戴，但其實挺年輕，應(yīng)該沒有三十歲。小姑娘的爸爸非常木訥老實，遞給我一杯水后，便搓著手在一邊默默地坐著。小姑娘抱著她的弟弟，用小鹿樣的大眼睛真誠地望著我，小弟弟依偎在姐姐的懷里，啃著手指。
她媽媽一直在說感謝的話，又催我喝水。我邊捧著杯口殘破的水杯喝水，邊打量這個臨時的簡陋的家，兩居室的房子，剛建成的毛坯房，墻壁是石灰的，地是水泥的，兩個臥室里打著地鋪，地鋪上撐著白色的蚊帳，沒有安裝窗戶的窗框上，拉著一根細繩掛上舊床單做窗簾。鍋碗瓢盆、面粉、奶瓶之類全放在地上，一個舊電飯鍋的插頭，插在從墻壁上引出來的長長的移動插座上。
就這樣與這家人認識了。他們來自四川大涼山山區(qū)，小姑娘的父親在這個建筑土地干瓦工一年多了，母親本來也干些建筑小零活，但今年剛生了二胎，在家?guī)Ш⒆樱瑫簳r沒法繼續(xù)工作。小姑娘是留守兒童，平時跟隨年邁的爺爺奶奶在老家上學(xué)，暑假才來到父母身邊團聚。她母親說起孩子的時候非常驕傲，說在學(xué)校里總考第一呢，而且非常懂事，看到父母賺錢辛苦，爺爺奶奶身體又不好，在老家時家務(wù)活基本上都是她干。一年里只有過年和暑假時與父母在一起，來到這邊也不閑著，一個假期她撿的廢品供自己半年買學(xué)習(xí)用品足夠。我問她母親為什么不讓孩子跟在身邊讀書呢，現(xiàn)在國家有政策，民工子女也可就近讀書的。她母親嘆口氣說，他們不會在一個地方住很久，家是要經(jīng)常搬的，如果這幢樓房交工驗收，他們就得搬到另外一幢未建成的樓房里去�；蛘唠S著父親打工的工地不同，可能還要搬到別的城市去。但看得出，雖然常年在外漂泊，遠離家鄉(xiāng)故土，一家人能夠相守在一起，仍然非常幸福。家，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歡樂的源泉啊。
節(jié)氣不知不覺過了立秋，天氣不再躁熱難當(dāng)，早晚都會感受到一絲絲涼爽的秋意。一個早晨，我下樓準(zhǔn)備開車上街，意外地看到小姑娘的母親站在我家樓下，身后用背帶背著嬰兒，一手提著一個舊方便袋，好像已等待多時�？吹搅宋�，她立即走過來。
她說：“大姐，這是我們在空地上種的一點菜，剛剛摘下來的，沒噴農(nóng)藥，你帶回家吃吧�！闭f著把一個舊方便袋塞給我，里面有茄子、辣椒、豆角什么的，星星點點的還沾染著清晨的露水和泥土。
我趕緊接過來，忙道了謝。只因一些舊物的施舍和自己也不敢承認的憐憫之心，這家人卻這么念念不忘，且將辛勤勞作的青菜作為回贈之物。我知道，這沉甸甸的，何止僅僅是青菜，更是這家人善良而知恩的心。
她看了看我臟臟的車，又說：“大姐啊，你今天不著急出去的話，我給洗洗車吧，我在洗車行干過，一會兒就洗完，保證洗得干凈�！�
盛意難卻，好在今天沒什么急事，我打開車庫，拿出水桶、洗車擦子和抹布。小區(qū)里有開放的水井，她提著水桶麻利地打來清水，浸濕洗車擦子開始洗車。我看著她背著孩子干活，有些不忍心，便要幫她抱著孩子。
她說：“沒事的喲，我們那里的女人都背著孩子上山干農(nóng)活，這點活算得了什么喲�！�
的確，孩子在她脊背上的粗布背帶里，非常乖，不哭也不鬧，瞪著圓圓的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絲毫不影響媽媽干活。
我忙拿起抹布，和她一起擦起車來。我嫌手腕上的玉手鐲礙事，順手褪下來放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她洗車確實挺專業(yè)，動作嫻熟，車底、車頂、車廂內(nèi)、輪胎都洗得干干凈凈，我用抹布只擦了兩扇車玻璃和后視鏡，就累得滿頭大汗了。不到半個小時，我的愛車就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光潔如新。
我真誠地向她道了謝并揮手道別，發(fā)動車子駛出小區(qū)大門。后視鏡中，看到她站在原地目送我遠去，身影緩緩地變得越來越小。
先去銀行取錢，又去修鞋鋪給女兒修完了運動鞋，我在街上東逛西逛，買東買西，不知怎的，總感覺失落了什么東西，心中莫名地若有所失。在菜市場買菜伸手從挎包找錢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一直戴在左手腕中的玉鐲不見了！那可是丈夫特意托人從新疆捎回來，送給我結(jié)婚十周年的禮物，真正的和田玉鐲，陪伴我五年時間了，是我的珍愛之物。看著光光的手腕，腦海里回放電影片段般拼命想會丟在哪里，放在家里沒戴？洗澡時摘下來了？還是剛才逛街時遭了小偷自己沒有察覺？好像都沒有。突然想到洗車的事——早上洗車時嫌不方便褪下來放在車庫旁的一塊石頭上了！遂急急地發(fā)動車子，一路奔回家�？墒牵钗沂氖�，那塊石頭上沒有我的玉鐲。
回到家里，心里悶悶的。母親問我怎么了，沒說丟玉鐲的事，她年事已高又神經(jīng)衰弱，怕她擔(dān)心睡不好覺。只悄悄告訴了丈夫，他安慰我說丟了就丟了吧，有機會再買一只。我胡亂猜測著，或許是某個路人撿走了，又或者是，幫我洗車的四川女人撿走了？我開車走后她在原地又呆了一會兒，撿到的可能性比較大，可這，又不能確定。心里的失落如同遺落在沙灘上斑駁的腳印，雖淺淺的，卻悵然而零亂。
以后幾天我再去倒垃圾，卻一直沒有看到小女孩的身影，兩棵樹之間空蕩蕩的，也沒有扯著熟悉的跳皮筋。垃圾桶旁，一位七十多歲腰身幾乎彎到九十度的老漢在用手翻撿著稍有價值的垃圾。抬頭望望她樓上的家，晾曬的衣服依舊在陽臺上隨風(fēng)起舞，一只燕子停落在晾衣繩上自得地拍著翅膀。
女兒快開學(xué)了，僅剩余幾天假期，我們打算帶她去內(nèi)蒙大草原游玩一次，放松精神，開闊眼界，養(yǎng)精蓄銳，迎接新學(xué)期繁重的課業(yè)任務(wù)。晚上，我正在收拾外出的行李，當(dāng)拉開化妝臺的小抽屜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的和田玉鐲用一方白色緞巾密密地包著，安穩(wěn)地躺在首飾盒子里。我驚駭萬分，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眼睛花了？再次細細確認是我的玉鐲后，便不住聲地大喊母親和丈夫，他們不知何事，忙從客廳來到房間。
“你們看，這是我丟的玉鐲呀！”我拿起首飾盒子讓他們看。丈夫也很驚訝。
母親說：“就是你的玉鐲呀，前幾天一個四川女人送來的，她還背著個孩子，說是幫你一起洗車，你摘下來放在石頭上忘了。我就幫你收起來了，記得告訴過你呀，瞧我這記性……”
“我的媽媽呀，噢，您老的健忘癥！肯定忘記告訴我了。我這幾天還正為這只玉鐲煩心呢，以為它丟了�！�
……
等我們?nèi)覐乃葚S美的大草原游玩回來，已經(jīng)是一周以后了。稍作休整，我從行李袋中拿了兩個在內(nèi)蒙購買的套娃準(zhǔn)備送給那位四川的小姑娘和她的弟弟，又從書架上抽了幾本兒童課外書放上。心底，好像總有一絲隱隱地愧疚。當(dāng)我來到他們臨時的那個“家”，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換了主人，住在里面的是另一位四十多歲的民工和他的女人，他們詫異地問我要找誰？
我忙說：“前幾天還住在這里的一家四口，四川人，有兩個小孩子，大點兒的有十歲左右。哦，我們是朋友，我來給他們送點東西�！�
那個男人說：“是四川小鄭一家呀，走了，搬走啦，別人介紹去了即墨的另一個工地。我們這些人，哪有個固定的地方？”他一邊搖頭一邊垂下了充當(dāng)門的舊布簾。
這個夏天，與這家人相識一場，突然發(fā)現(xiàn)竟沒有他們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有些人，就這樣偶然路過你的生命，留給你一個或淺或深的、溫暖而美麗的印痕。我惘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的夕陽極盡力氣渲染著余霞的燦爛，將我的影子拉長，鋪展在地上，宛如一聲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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