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牛的日子里散文

　　我們家的老黃牛被一個陌生人牽走了，賣了二百元錢。爺爺趕緊里里外外張羅著，用它買了煙酒、糖果、瓜子，外帶二尺桂子紅布，體體面面給哥哥訂了婚，交上了第一期禮金。畢竟這是喜事一樁，村里大人們向爺爺豎起了大拇指，半大不小的農(nóng)家孩子對哥哥很羨慕、很眼紅。正當(dāng)我們還沉浸在快樂和喜悅中時，繁忙的秋播不期而至，一家人飽受熬煎的日子也跟著開始了。

　　在村子的塬面上，我們家有十幾畝麥地。沒有牲口，啥時候才能種進去呢？看著左鄰右舍、一家一戶，都忙煎煎地耕地，聽著村前村后人歡馬叫，田間傳來一陣玲瓏玲瓏的耬聲，爺爺起先愁眉緊鎖，唉聲嘆氣，只是一鍋子一鍋子抽著旱煙。不久，他便如坐針氈的樣子，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忽而走出去，忽而走進來，心里急得火燒火燎，像貓抓似的，再也呆不下去了。無奈何間，他拿出了家中所有的鋤頭和镢頭，用石塊一下一下擦亮了。說，我們還是一鋤頭一镢頭刨著種吧。當(dāng)時，我和哥哥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怎么行呢？那得挖到什么時候啊？”“不行又能咋樣？總不能坐失農(nóng)時啊。”爺爺從少年時候就開始給地主扛活，一直扛了26年。36歲時上山了，白手起家，憑借一身力氣，靠著賒來的三石二斗麥打制的一把老镢頭，披荊斬棘，叩石墾壤，硬生生開辟出了一座遍地是莊稼的山頭，過上了蒸蒸日上的農(nóng)家小日子。后來，土改定成份時，他竟然成了小土地出租戶。最后，爺爺非常豪壯而氣概地說，“除了死法是活法！活人能讓屎尿憋死不成？”話丑理端，他說得確乎是真理。沒有辦法，就在他老人家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家老老少少，帶著干糧，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揮汗如雨，一鋤頭一鋤頭地刨著種，一镢頭一镢頭地挖著種。有道是：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我們馬不停蹄地挖著刨著，刨著挖著，大有風(fēng)卷殘云之勢，許多過路的人看得側(cè)目咂舌。每當(dāng)干得腰酸背疼、手臂麻木、渾身無力的時候，我便有些垂頭喪氣，心里一遍遍叫苦不竭，思想也開起小差，不由得偷起懶來。有時借著口渴喝水去坐一坐，有時借著撒尿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干脆停下來，癡呆呆地望著地頭，心里非常毛躁。有時不停地抬頭望著西沉的日頭，多么希望天快點黑下來啊。

　　說真的，當(dāng)時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有頭牛，該多好��！就用不著這么出力流汗了�？上У氖牵�我們的老黃牛賣了，只能徒喚奈何。

　　轉(zhuǎn)眼間，到了農(nóng)歷九月，忙忙碌碌的秋收又開始了。我們村子里塬面窄小，家家分的平地不多，都種著油菜、小麥、大麥等夏糧。秋糧面積比較大，全都種在村子周邊的深溝里，或者生產(chǎn)隊時留下的很遠的山莊里。這些地塊各種各樣，有坡地，有臺地，有洼地，有谷地，主要種著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豆子之類。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很傳統(tǒng)的廣種薄收的方式，無論耕作還是收種，都是極其艱難極其累人的。當(dāng)時，我家種了二十多畝的秋莊稼。沒有了牛，自然就得全部靠人力。溝里的路實在太陡，架子車是千萬不能拉到溝里去的，更沒有路拉到地頭上去。好處是，秋收的時間要求不是很強，三天收不完可當(dāng)五天收，五天收不完可當(dāng)十天收，十天收不完可當(dāng)一月收，收完了，可以慢慢往回搬運。就這樣，我們?nèi)�家人只能一捆子一捆子，一籠擔(dān)一籠擔(dān)，一袋子一袋子，一趟又一趟，往塬面上背，往塬面上挑，往塬面上扛。然后，一股腦兒裝上架子車，前邊拉的拉，后邊推的推，一車又一車，運回家里。

　　記得每次從溝里往塬上背、扛、挑莊稼時，我總是心慌氣喘，上氣不接下氣，口干舌燥，胸腔里呼嚕呼嚕的，像拉風(fēng)箱，像起了火，也似乎開鍋了。汗水跟著就迷糊了雙眼，澀澀的；流進了嘴巴，咸咸的。衣服一下子全濕透了，裹在了身上，粘乎乎的。望著前面彎彎曲曲的山路，我常常在心里給自己加油，走到前邊那個轉(zhuǎn)彎處，歇一下；好不容易，終于一步一步捱到了，又給自己打氣說，走到前邊那棵樹下歇會；等走到了樹下，又咬牙忍耐著，繼續(xù)掙扎著一步一步往前走。近了，近了……終于到了塬畔上，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渾身骨頭簡直像散了架似的。我撩起衣襟擦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敞開濕漉漉的胸膛，一任涼風(fēng)悠悠吹著，舒服透了。等徹底緩過氣來，我又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走下深溝，開始又一趟的負(fù)重爬坡。

　　從溝里往塬上搬運東西，主要用肩膀挑和扛，常常是擔(dān)子或繩索，從左肩挪到右肩，從右肩換到左肩，雙肩早被磨得紅腫或稀爛了。沒有辦法，便把衫子疊起來襯上去，繼續(xù)挑，繼續(xù)扛，繼續(xù)背。每每這時，我總是禁不住想，要是有頭牛多好啊！它可以幫我們一回又一回往上馱，幫我們一車又一車往家拉。可我們家沒有牛了啊。

　　畢竟，胡思亂想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只有像爺爺那樣，面對現(xiàn)實，腳踏實地，埋頭苦干，才能最終度過難關(guān)。就這樣，家里的麥子還是一塊一塊，一片一片，種到了地里。所有的秋莊稼，也全部一塊不落地從溝里收了回來。玉米摞起了厚厚一大棚，高粱、谷子、糜子也裝滿了一個又一個糧囤。那個時候，我們農(nóng)家人大都是廣種薄收，夏糧的一半上繳給國家了，剩下的充其量可以維持三四個月，平時主要靠五谷雜糧充饑。所以，到了漫長的冬天，我們就吃到了玉米面粑粑、高粱卷卷、糜子坨坨，以及黃燦燦的小米稀飯�，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挺香挺香的。

　　民以食為天�？粗�收獲回來這么多糧食，我們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心里比什么都踏實。

　　但事實證明，生存是最現(xiàn)實、最重要的問題。在沒有牛的日子里，我們這山溝溝里的農(nóng)家人，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所以，我常常在想，那個時代的苦日子，大概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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