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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玉泉寺散文
走過幻夢如綺的少女時代，成長為一個平實的女人，從可以毫無羞色地自稱為女人的那天起，我開始想念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古木參天，野草蔥蘢，鳥語啁啾。朝聞清越的鐘聲，夕聽龍鐘的暮鼓，有蜿蜒的山間小路，還有滋潤地氣的潺潺清流。
這個地方只能叫古寺。
這種對寺的向往之情很早就有了。這種向往來自古寺的神秘，神秘又來自耳聞目染的神鬼傳說，看不見的世界無疑引起了小女孩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而寺廟，在孩子的眼里是神鬼聚居的地方，是人與神界鬼界溝通心靈的地方。每每游蕩在深山老林，我的眼睛便在山的高處、林的深處搜尋，看是否有小亭翼然，有一角黃色的飛檐隱現(xiàn)。這種搜尋從來沒有結(jié)果，在人們傳說有寺廟的地方，除了鳥糞與荒草，斷磚殘瓦也難找到。
寬癡師傅說，你是有善根的人。善根是從那時開始生長的嗎？
成年之后，神神鬼鬼，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總在唯心與唯物之間游移不定，誰叫我生活在一個缺乏信仰的時代呢？也就放任自己這樣稀里糊涂下去，倒是心靈的問題，應(yīng)該認(rèn)真關(guān)心一下。而在這世間，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一座想像中的古寺更適合寄放一個人的靈魂了。人是世間過客，這軀體，只是暫時寄放在天地之間的，附身在軀體上的靈魂，放逐于寺廟，也只能是暫時的寄放，當(dāng)軀體隨著化尸爐上最后一縷青煙化為灰燼時，靈魂將往何方，誰能說清？人的心靈總是不安分的，造物主賦予了我們太多的情欲。只有需要寧靜、淡泊來清洗、安慰自己時，才會到寺廟里去拜求縹眇的神靈。我就是這種不安分的女人，所以我需要一座想像中的古寺，我時時會想念他，為的是在某些時候寄寓我無家可歸的悲傷的心靈。
于是，我和玉泉寺相逢了，相逢在冬將盡，春將來，一個模棱兩可的日子里。季節(jié)很曖昧，天氣卻很晴朗，那是立春以來最清爽的一天，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我一路風(fēng)塵。
玉泉寺沒有讓我失望，他不會讓任何人失望的，更何況一個心浮氣躁，在世間瞎闖亂撞的小女子。1700年前他就安詳?shù)仂o臥在堆藍(lán)山下了，他經(jīng)見了1700年的塵世風(fēng)雨，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哪一件都是人間尋常事，沒有什么東西能使他動容，也沒有什么人不能走進(jìn)他寬厚的胸懷中。富有傳奇色彩的名山，千年古柏和銀杏環(huán)繞著、掩映著翹角飛檐，從容的木魚聲和舒緩的誦經(jīng)聲自香氣繚繞的深殿向無極的天穹一波一波地傳送著人間的福祉所在。不僅有山，有樹，有徑，還有翻珠滾玉的珍珠泉，有穆然挺立的大鐵塔，有花中奇葩千瓣蓮，有茶中珍品仙人掌。更有一千多年以來積累起來的另一種風(fēng)景：神話和歷史、宗教和世俗交相融匯的人的精神。玉泉寺就這樣延續(xù)著古老而又年輕的生命。他比我想像中的那座古寺鮮活、厚重、完美。我的思念，將不再是虛幻的渴望，它將從這次相逢開始，成為腳踏實地的再次出發(fā)。
眾鳥歸林，暮色中，獨(dú)自坐在窗邊，看農(nóng)家小院怒放的梨花。不管什么花，都是惹人愛憐的，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花只是用來愛的，就像女人。每讀《葬花詞》，總是黯然神傷，寫詞的人，必是深深惜花，深愛生命，愛到成癡��！花是人的傷情幻化而成的精靈，她們選擇植物作棲身之所，在每個季節(jié)提醒人們：珍惜生命，盡情地愛吧。
晚課的鐘聲越林而來，感應(yīng)鐘聲，幾瓣雪白的梨花飄然而落。
我在鐘聲中移動腳步，或者說鐘聲牽引著我，重新站在入寺的鐵門前。鐵門鎖上了，是一把鐫刻著“神”字的大鐵鎖。它絕然地隔開了兩個世界：端坐門內(nèi)的佛門圣地，活躍門外的凡塵人間。緊貼在鐵門上，任鐘聲絲絲入扣地撞擊每一根神經(jīng)，仿佛看見自己的靈魂在裊裊梵音中悠悠飛升。那歇山式的雙重黑瓦屋頂，那灰磚古墻，朱紅楠木廊柱，古色古香的花雕門窗，仿佛前世的家園再現(xiàn)眼前。
白天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我們從洞開的鐵門魚貫而入，當(dāng)我們幾個女性經(jīng)過時，站在門旁的年輕僧人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人，是有害的光源，我不該跨過這道門檻去打擾佛的清靜，而年青的僧人，會因我們的出現(xiàn)而波動清靜的修煉之心。玉泉寺以極大的寬容接納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女，盡管沒有人談笑喧嘩，但拖沓嘈雜的腳步聲，畢竟傳達(dá)了人世的雜音。
在貫穿各殿的青石板路上踟躕徘徊，又去諸佛前一一磕拜。洶涌的淚，沖破經(jīng)營多年的堤防，蓋地而來。像受到阻攔的洪水，動蕩搏擊，在心上劃拉出一道道溝槽。多少年了，不敢在人前有淚，為什么在玉泉寺，它們決堤而來？磕下去的頭，不敢抬起來，害怕旁人看見自己淚水橫流的臉。
心頭的雜草一一低伏，空前的寧靜祥和終于降臨。
為什么要上鎖呢？玉泉寺，你也要在黑夜的蔭庇下回歸自己本來的姿態(tài)嗎？你在星光下冥想什么呢？你拒絕我進(jìn)入你的冥想，因為我沾了過多的時�。窟@鐘聲和吟唱是是冷漠的說教還是衷心的安慰呢？前世的家園啊，讓我靜倚丹池邊，等待千瓣蓮開放吧，我愿在山林鳥語中，青燈古佛旁，清洗靈魂的污垢，我想在你安靜無塵的胸懷里，回想起前世的事情。
腿站得很酸了，淚水又一次冰涼了臉頰。僧人們的晚課快結(jié)束了，鐘聲由舒緩變?yōu)榧贝�，仿佛在催人離去：“快走，快走！”
我會走的。
我是大荒山越獄的囚徒，以匿名的方式亡命人間，我會走到心燈重明的那一天。
人有沒有前生和來世呢？
寬癡說，有的。人是多生父母，你的前世說不定是牛羊、螞蟻、禽類，但現(xiàn)在你轉(zhuǎn)世為人了，你的下世說不定還會轉(zhuǎn)生成這些動物，這是三世輪回。
所以人不能殺生，說不定殺的就是前生來世的親人。
可人還是要?dú)⑸�，動物好像天生就是要給人殺的呀。
世上沒有哪一種生命可以被天經(jīng)地義地殘殺。人殺生，因為貪、嗔、癡蒙蔽了人的視聽感應(yīng)，使人不能到達(dá)智慧的境界。智慧的人，他能和所有的動物心靈相通，想他們所想，思他們所思，萬物與我同在，我就是萬物，人怎能輕易殺掉自己呢？
可是，蚊子、蒼蠅、老鼠，它們對人類百害而無一利，也不該殺嗎？
任何一種生命的存在都是無罪的，罪在人自身。因為人對環(huán)境的污染、破壞，才有了害蟲，既然產(chǎn)生了，就應(yīng)該存在，若不想讓它們存在，就不應(yīng)該讓它們產(chǎn)生。人往往用愚蠢的武力掩飾自己的過錯，這正是人的不自知。一個從外到內(nèi)都潔凈如玉的人，什么骯臟的東西都浸染不了他。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自古以來，正直無私的人身邊呆不住小人，惡人也不敢輕易加害于他，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寬癡的話像一道明亮的陽光照進(jìn)我陰晦的內(nèi)心。人貴有自知之明，原來如此��！
怎樣才能到達(dá)智慧的境界呢？
修行。
修行的人很多，可是很難看到這樣的高人在人間行走啊。
是啊，因為修行不難，持之以恒難，成正果難。
心中一時黯然，屈原說：“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笨伤诋愢l(xiāng)的江里懷石自沉了。這雖不影響他的光輝和偉大，但那一聲訇然巨響，時隔幾千年，仍猶在耳邊。
寬癡孩提時代就進(jìn)了佛門，他沒有讀過書，但他的大智大慧，卻讓我這個讀書人自慚形穢。是佛門苦修給了他智慧和思想嗎？還是他天生的佛心佛性？
一向認(rèn)為出世比入世容易多了，隱居山林，怡情田園，遁入空門，只需盡情放棄就可，入世卻需艱難的抗?fàn)�，放棄向來比抗�(fàn)幒唵�。對寬癡來說，出世卻是另一種追求，追求至善至仁的佛的境界，甘愿為普渡眾生默默奉獻(xiàn)今生。
我只有在佛莊嚴(yán)的法相前深深地磕下頭去。
自以為是的人類啊，世界果然主宰在我們手中嗎？我們可以用最尖端的科學(xué)技術(shù)控測火星的情況，可我們誰能聽懂一只昆蟲、一只鳥或一匹獸對人類親近的、或控訴的心聲？把它們當(dāng)作可以溝通的朋友，應(yīng)該愛護(hù)的親人？
深入荊楚腹地的玉泉行，給我的心地帶來一片永恒的清明。今后，無論流浪在哪片天空下，孤獨(dú)都不能輕易傷害到我的心了，這世界，除了同類，到處都有我的朋友和親人。
李白、白居易、孟浩然、賈島、元稹、李維楨、袁氏兄弟……他們來到玉泉寺，揮動名垂后世的筆，題寫了一些墨香猶存的詩文�？晌覅s感覺到，他們的心游離在他們的詩文之外，他們到達(dá)玉泉寺的真正目的，已隨他們的形體化成了千古灰塵。
我的追尋沿襲的，是一條想象中的線索。坐在沉沉的夜色中，珍珠泉流動的聲音，似金屬的珠子在玉面上滾過，頭頂，水杉樹低嘯著，夜風(fēng)在高空逡巡。黑暗能使人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既然李白們來過，我怎么能無所感應(yīng)？他們的談笑、氣息、目光、觸摸、足跡，它們應(yīng)留下過痕跡，在磚墻上，在琉璃瓦上，在銀杏的樹梢上，在千年的鐵鼎和銅鐘上，在悠長的晨鐘暮鼓里……可我什么也沒有得到，除了水的吟唱和風(fēng)的涼意。生命消逝得這樣決絕，只有時空永恒。古人們在這里留連，今人踏著他們的腳印在這里留連，還有更多的后來者，玉泉寺無言，這唯一的知情者，他以緘默維護(hù)著時空中那看不見的隔斷，保守著不可泄露的天機(jī)。
“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只有一聲輕輕的嘆息，落進(jìn)珍珠泉，流進(jìn)無邊的黑暗中。
玉泉寺啊，你從不等待誰，你如月一樣照耀在荊楚大地上，存在，就是你的意義。你笑看眾生來來去去，自作多情，將一些思想和情感的眼淚鼻涕抹在你古老的衣衫上，你始終寬容如一，滋養(yǎng)著傳統(tǒng)文化的一脈血?dú)�，在這里生生不息。
李白們來了又走了，走進(jìn)歷史。
我來了，也會走，走進(jìn)我的塵土。
我領(lǐng)受了你的寬容和平靜，走向身心回歸之路，向自然和傳統(tǒng)的回歸。
是人意還是天意呢？
一個人在景區(qū)內(nèi)游來蕩去，惶惶然竟迷了路，找不到通往公路的山門，又走到玉泉寺門口去了。于是踏進(jìn)寺門，與諸佛一一作別。每一個頭磕下去，都將自己的心雙手奉上，坦陳在佛的慈顏前，到觀音時，又忍不住眼淚了。與玉泉相愛相逢，應(yīng)該歡喜才是啊，為什么要流淚呢？是抒發(fā)回歸的欣悅嗎？還是傾泄多年來的委屈？在我心中，觀音是眾生之母，她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良，那樣的端莊美麗，分明就是一位充滿愛心的母親啊。母親，寬宥你有罪的女兒，庇佑她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歲月吧，她是你終要?dú)w家的小女兒呀！
只有一個菩薩始終沒拜，他叫護(hù)法衛(wèi)馱菩薩。他的門聯(lián)寫著：
我問你從前是何等樣人希望你自摸心再來求佛，
你拜我往后須不干壞事要知我這條鞭不肯留情。
摸心自問，自己不是完人，想今后，也不能保證一點(diǎn)錯誤都不犯。不拜他，是以真誠待他。拜了他，就有欺騙菩薩的可能。站在他的門外，一遍遍對自己說：小心做人，小心做人。
離開時，寬癡師傅走出大雄寶殿叫住了我，他送給我一個菩提子手鏈，囑我常常帶在身邊。穿珠子的線已很陳舊，有些珠子有了裂紋，看來它跟隨師傅多年了。菩提串剛好套住我的手腕，契合如前生有約�，F(xiàn)在主人囑我?guī)郊t塵世界去，我能永遠(yuǎn)保住它的潔凈嗎？抬頭，寬癡的身影已消失在大殿門內(nèi)的幽暗里，清越的罄音迭伏而來。
有哲學(xué)家說，不可能逾越欲望的折磨而直抵神明，不能徑直從蓮花座龕處修成正果。好吧，回去吧，去經(jīng)受應(yīng)該經(jīng)受的一切煎熬。
玉泉啊，我的寺，身在塵世的女兒，只能以遙望的姿態(tài)，時時憶念你，懷想你。也許在夢中，也許在來世，她才能穿越萬丈紅塵，抵達(dá)你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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