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閱讀成為一種成績散文

　　兒子三歲多的一天晚上，他玩累了，倚靠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我正在收拾書架，恰巧翻出了王爾德童話《快樂王子》的全譯本，便讀給他聽。我沒指望著他能耐心聽下去，因為這個全譯本有太多藝術(shù)性的細節(jié)，我只是想讓自己重溫一下第一次讀到這篇童話時的感動——那時，我上高一。燕子一趟趟往返于快樂王子與生病孩子的裁縫母親、寫劇本的年輕男子、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其他窮人之間，一次次地從快樂王子那里銜下劍柄上碩大的紅色寶石、眼眶里明亮的印度藍寶石，渾身足赤的黃金葉片……每天，燕子都說“我要去埃及了！”可快樂王子也一再挽留“你愿意陪我再過一夜嗎？”故事在這樣的重復(fù)中推進，夾雜著對環(huán)境的描述，對氣氛的渲染，使本來并不復(fù)雜的故事顯得有些龐雜，三歲多的兒子能聽得懂嗎？可是沒想到，他居然聽得很認真。我讀得不快，六千字讀下來總要二十多分鐘吧，在這二十多分鐘里，兒子自始至終全神貫注，而他還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全神貫注過。故事臨近結(jié)尾，燕子跌落在快樂王子的腳下死去，快樂王子的那顆鉛做的心裂成兩半。讀到這里，我的聲音情不自禁地發(fā)了顫，和初次讀時那種強烈的感情竟毫無二致，并沒有因為早就知道故事結(jié)局而有絲毫的麻木。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眶竟是濕潤的，他幾乎要掉下淚來！這絕不是他平時的那種哭，天真的孩子還不會這樣哭，這是一種夾雜著傷心、失落、心疼的感動。那個時刻，我覺得很慶幸，慶幸兒子有了這樣一次感動。

　　這感動是故事本身給他的嗎？那時候，雖然他還不識字，但我可沒少給他買書，也常常陪著他一同“親子閱讀”，他看過的比這個情節(jié)生動、復(fù)雜、緊張、刺激的故事多了去了，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的情緒。是什么力量給了他第一次感動？應(yīng)該說是文學(xué)的力量，是藝術(shù)的力量。所有的描述和細節(jié)都不是可有可無的，正因為它們的存在，這二十多分鐘里，我和兒子被輕而易舉地帶入到了故事深處，就像是浸潤在了王爾德精心營造的氛圍之中，猶如身臨其境，我們才被故事中蘊含的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所感染，所感動，精神上得到了一次熏陶。試想，如果把這個故事精簡一下、縮寫一下，讓六千字只剩下六百字，我想，把故事講清楚、說明白是一點兒也不成問題的，或者說，故事會講得更清楚、更明白，直截了當、一目了然，但是無論是當初十六歲的我，還是現(xiàn)在三歲的兒子，恐怕都是不會有絲毫觸動的。這就好像把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的樹葉全部摘光，甚至還把一些枝枝椏椏也都砍掉，剩下那個涇渭分明的主干，樹仿佛還是一棵樹，可樹已經(jīng)不再是那棵樹了。

　　打這以后，再給兒子買書，我就有意識地想給他買些原著本或者全譯本�？擅炕厝�書店，我都是乘興而去，卻失望而歸。書店里的兒童讀物倒是不少，不敢說占據(jù)了半壁江山，也絕對是舉足輕重�？墒翘暨^來挑過去，想買的經(jīng)典讀本卻是不見蹤影。其實，書架上中外經(jīng)典故事也不少，從《三國演義》《西游記》到《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還有《愛麗絲漫游奇境》《木偶奇遇記》《綠野仙蹤》《吹牛大王歷險記》等等這些滋養(yǎng)過我心靈的書比比皆是。仔細再一看，雖然出版社不同，所屬的叢書系列不同，卻幾乎清一色都是縮寫本和美繪本，這些書印制得非常精良，大多都是銅板紙彩印，猛地拿起來，還真有點兒讓人愛不釋手。簡寫本就簡寫本吧，讓那些經(jīng)典人物形象在孩子的腦子中留下個初步印象，也可以讓孩子提前領(lǐng)略一下經(jīng)典的魅力。于是，便付錢買回幾本。

　　等回到家里細細讀來，卻大呼上當。最好的情況是：一棵樹無枝無葉，干巴巴無異于一棵枯樹、死樹，那些曼妙的詞句，那些精彩的華章，那些生動的細節(jié)，全都去哪兒了？這還算是幸運的。更糟糕的情況是：文不通、字不順，錯別字連篇，特別是有的拼音讀本，明明是為了尚在識字階段的孩子讀起來沒有障礙，卻出了許多拼音錯誤，尤其是多音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自動生成，這不是給孩子的閱讀造成了更大的障礙嗎？更有甚者，有些縮寫者、改編者自以為比古人高明，隨隨便便地改動故事原貌，還冠冕堂皇地說是什么“新編”、“新解”、“演義”。還有一例，裝幀精美的硬皮封面上明明印著《安徒生童話》，里面卻有一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孰不知，這個名篇是德國的雅各布·格林在1812年就寫成發(fā)表的，故事取材于德國西部美茵河畔洛爾城的一個有名有姓的真實人物。這個名篇發(fā)表時，生于丹麥的安徒生剛剛七歲，他正和鞋匠父親、洗衣婦母親一同住在一間窄小的房子里，搭著玩具劇場玩木偶戲呢！安徒生后來也有一個名篇《白雪皇后》，名字差不多，說得卻完全不是一碼事兒。唉，如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書才是最可怕的書。

　　經(jīng)典尚且被演繹得如此，那些個青春校園、玄幻穿越、刀光劍影，就更不敢恭維了。這么說有些一概而論，好像是要舉起棍子打擊一大片，其實，兒童讀物中確實有非常優(yōu)秀的，可是這些閃閃發(fā)光的金子早就被淹沒在數(shù)量的海洋之中。面對著琳瑯滿目的圖書，我眼花繚亂，無力挑選，我總不可能一本本書翻過，更不可能把每一本書從頭看到尾之后，再決定買與不買吧？

　　給兒子買書如此，給自己挑書，我也面臨著同樣的窘境。曾有一個時期，我是非要等一本書“過了時”，書店還擺在顯眼的位置，媒體和評論還在叫好，街頭還有人捧了讀，我才肯掏錢買來。然而，就算這樣，也越來越不靠譜。好些書，很暢銷也很長銷，出版社一印再印，嗅覺靈敏的盜版商們早就把盜版書擺得滿大街都是，報紙、廣播也連篇累牘不遺余力地推廣介紹，真有點兒“洛陽紙貴”的架式，可買回來一看，卻不是那么回事。當然，這和我個人的閱讀興趣相關(guān)，書再好，還得對自己的口味才行。這么一來二去，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風(fēng)靡一時的書，往往都是些情節(jié)緊張刺激、懸念叢生、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驚心的，或者是劍走偏鋒，整一個誰也說不清楚、弄不明白的領(lǐng)域，反正是真是假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作者怎么說就怎么是了，比如說一個從未有過正式工作的非要寫“官場”，一個連股票都不敢買的非要寫“商戰(zhàn)”。

　　這樣的書有一些不是不好。19世紀末的英國偵探小說家阿瑟·柯南·道爾塑造了才華橫溢的偵探形象，歷經(jīng)一百余年，集偵探、懸疑、推理為一身的通俗小說《福爾摩斯全集》仍暢銷不衰，已經(jīng)成為了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如果當今的某一部書也能如此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當然是一件好事�？蓡栴}的關(guān)鍵在于，這樣的書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圖書的主流，而且大有成為“獨流”之勢，狠不得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的書了。出版社在通過選題時，大概首先想的就是有一個好的銷路，好賣，才有更高的利潤更高的回報，于是也就格外青睞那些“會講故事”的作家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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