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木梳的散文

　　出國才幾天，就丟了一把心愛的木梳，心疼了很久。

　　我相信每一樣東西與人的緣分，不管那東西是你花錢買的，朋友送的，還是商家的贈品，一旦與自己的目光相遇，手撫摩之，心有所動，這物就不再是與你毫無關聯(lián)的東西了，它實實在在地走進了你的生命。在今后的朝夕相處中，耳鬢廝磨里，你與它的緣分與日俱增，仿佛你早知道它會來，它早就在那里靜候你，那種緣真的美妙無比。

　　丟的那把木梳，是譚木匠的。我喜歡譚木匠店里那“好木沉香”四個字，似乎每一把木梳都沁入了大自然最美好的香。多年前，我曾在譚木匠專賣店里駐足，在眾多的木梳中看中一把，卻不忍下手，那么小小的一把木梳，居然要168元。后來機緣巧合，大學同窗四年的室友，畢業(yè)后已二十多年未見的她，博士畢業(yè)后回杭公干，我們終于重逢，她送給我的禮物竟然是一把譚木匠的木梳，讓我驚喜的是，和我當年相中的那把極為相似。我打心眼里覺得，這是我和那把木梳的重逢。

　　回到家，拆開那精致的禮盒，木梳被半透明的塑料紙緊緊包著，看不清它的色澤，但透過厚厚的塑料紙，我已感受到它輕巧的分量，捏在手里舒適的手感。小心地用剪刀拆了塑料紙，一把精巧的木梳和我的手掌終于親密無間，一瞬間，像一道閃電閃過，我的歡喜像花兒一樣綻放。我細細端詳著這把木梳，用它輕梳我的烏發(fā)，屋內(nèi)靜靜的，只我一人，窗外明月光光。木梳的造型很簡單，寬不過兩三公分，長不過兩個中指的長度，橢圓的梳齒不疏不密，接觸頭皮時的感覺很溫柔，流線型的梳背看著很圓潤，捏在手里，穩(wěn)穩(wěn)地，潤潤的，熨帖。在臺燈下看木梳，清漆下原木的紋理很分明，好像流水在一片溪灘上漫漶，溪底有棕褐色的沙石，水涼涼的清澈，多云天的日光均勻地灑下清輝。那種自然的顏色，像噙住了很多光線，日光，月光，星光，不愿再釋放出來似的。我輕輕嗅一下新木梳，有淡淡的草木的香，一些在草原在森林在山巔的記憶被喚醒，它們紛紛奔向這把小小的木梳，把四季草木的香、歲月的沉淀、眾人艷羨的目光收集在一起，凝聚成屬于這把木梳獨特的香。用了一段時間，再嗅它，多了一些別的氣息，各種香味洗發(fā)水雜糅的味道，閉起眼睛輕輕一吸，絲絲縷縷，檸檬、柚子、草本的香，從梳齒間悄悄鉆出來，好像頑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我知道他們在，但就是抓不住他們。忙起來幾天不洗頭，木梳就有了人間的油雜味，廚房的煙火氣，教室的粉塵味，馬路上的尾氣浮塵，膩膩地蓋住了它原本的香。我感覺那時的木梳，色澤也灰暗了許多，像它的主人一樣疲憊。假如木梳真的有感知，想必早已斂聲屏氣，方可和污濁的塵世絕緣。用刷子在清水里洗木梳，木梳浸了水，一下子就鮮活了一般，就如剛到我手里時的樣子，好像陽光斑駁，溪水清冽，木梳散發(fā)幽幽清香。用棉布細細擦干，晾一會兒，輕輕梳頭，每個梳齒都輕柔地觸摩頭皮，木梳在青絲間劃出好看的線條，像犁鏵翻動黑色的沃土。

　　從小到大，我用過很多梳子，但大多是塑料的。聽母親說，我小時用的是木梳，但那時年幼懵懂，對梳頭這樣的事總是敷衍著做，絲毫沒能享受其中的樂趣。在我終于有了一把心儀的木梳時，我是如何的歡喜啊，曾以為我和這把木梳會天長地久終身相依，直至我步履蹣跚白發(fā)蒼蒼，哪怕坐在輪椅里，我仍可以用這把用了幾十年的木梳，安詳?shù)剌p梳我的滿頭銀絲。不料才短短半年，我和這把木梳的緣分就戛然而止，讓我猝不及防。天公造物，緣生緣滅，無不呈現(xiàn)著禪的生命。我相信那把木梳一定在，在某個角落，此刻也許在某個陌生人的手中，與陌生的青絲相遇，但它已離開我的生活，逃離我的視線，成為我回憶的一部分。是不是世間萬物要等失去了才這般牽腸掛肚？我擁有它的時候，我也是珍愛的呀，難道得到時的歡喜有多少，失去后的苦痛就會加倍的多？

　　我不知道心愛的木梳丟在了哪里，我極力回憶著出國這段時間與它親密接觸的每一個片段，甚至瞬間，透過時間撫摩的記憶，那把木梳愈發(fā)溫潤如玉。在路上？在海邊？登山時？拍照時？參觀博物館時？徒步生態(tài)公園時？我不記得把它拿出來過，難不成它有腳自己奔向自由世界了？我的記憶停在回國那天的清晨，我在盥洗室洗頭，用木梳梳理我的濕發(fā)，對鏡的瞬間，我凝視過它，光澤養(yǎng)眼，手感舒適，我心愛的木梳，然后呢？然后呢？我的思維在這里斷了。洗臉臺盆的顏色和木梳相近，也許就落在那里了？我記得臨走時還細細查看了一遍賓館房間，角角落落都看了，偏偏漏了它，難道它有靈性，那時躲起來了不成？我為什么不再特意檢查一下木梳在不在呢？我這個小小的疏忽注定了一場長長的悔恨，我真是腸子都悔青了，我真覺得，一行李箱的東西都可拋棄，它們加在一起也不及這把木梳珍貴。它不僅承載著同窗的情誼，也沉淀了我多年的歡喜，這份難解的緣。但悔恨和想象都不能讓木梳再回到我的身邊，假如它是有腳的，假如它能感念到我的這份牽掛，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還會遇見它，在千萬把相似的木梳里，一眼認出它。不是有古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不是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嗎？物也一樣，我心愛的木梳，它會給我這樣的驚喜嗎？我們還得等待多少年才能重逢？突然我靈光一閃，也許這把木梳它原本就不屬于我，它是回家了，回它的家了，原先我只是暫時得到了它，卻一廂情愿地認為可以與它天長地久。世間萬物，有多少是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呢？我心愛的木梳，它不在我身邊，一定在它該在的地方，它是回家了，隨緣吧，我終于心安了一些。愿得到我這把木梳的人，能善待它，如同我珍愛它那樣，也好減少我失去它的那份心痛。

　　凡在我的生命里存在過的東西我都無法把它連根拔除，關于一把木梳的記憶，像一棵蓊郁的大樹，根已經(jīng)深深扎進我的心里。

　　2014-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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