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和諧的音符散文

　　我已經(jīng)離開內(nèi)地五年多了，現(xiàn)在能夠去北京，完成領(lǐng)導(dǎo)交給的任務(wù)后，還可以返鄉(xiāng)一次，心里確實很高興。我連忙去找車。那天運(yùn)氣也真不錯，剛剛走過拉薩河大橋，就碰到一個藏干校的老同學(xué)。他問：“好久不見，今日去哪里？”我答：“去內(nèi)地出差，過河來找車�！彼�笑了，說：“別找了，去運(yùn)輸站你也很難找得到。我們單位郵車后天去西寧，你就坐郵車走吧�！蔽覇枺骸澳阕≡谀睦铮课椰F(xiàn)在就跟你一起去買票。”他說：“票我先替你買好，你明天上午到郵車總站來拿�！边@可真正又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呀！第二天我先去郵車總站取回票，立馬就去劉萬明那兒領(lǐng)糧票，老劉說：“窮家富路，就給你120斤吧�！蔽矣秩ソ璨盥觅M(fèi)，那位劉會計說：“老H說你去了蘭州還要去北京，還要回湖南老家看看，那就給你借400塊錢吧�！毕挛缥矣众s快過拉薩河去貿(mào)易公司買了兩條黃金葉香煙，在八廓街買了些印度出產(chǎn)的塑料手鐲、項鏈、牙刷、塑料鏡子等小物件，準(zhǔn)備回去做為禮品送人。晚上，劉萬明又拿來3筒青海出產(chǎn)的牛肉罐頭，說：“現(xiàn)在內(nèi)地吃肉挺困難，這個帶在路上吃�！蔽疫@次去內(nèi)地，來回估計最多也就是兩個月，可兜兜里揣著120斤全國糧票，400塊錢的現(xiàn)金，還有3個大牛肉罐頭。那時候，好心的內(nèi)地人們只聽說西藏是個苦地方，都可憐我們西藏人；可在內(nèi)地好多人過著半饑半飽“苦日子”的60年代初期，中央對西藏的物資供應(yīng)并沒有減少。聽說這還是周恩來總理親自安排的。

　　第三天一大早我就來到郵車總站，找到了那輛去西寧的郵車，只見那只能坐三個人的駕駛室里已經(jīng)坐著兩個穿得干干凈凈的年輕女子。我心想，到底是女司機(jī)，就是比男人愛干凈。我拿出那張車票，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哪位是師傅？”靠外邊坐的那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的女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有事嗎？”我說：“我是買了票搭這輛車去西寧的。”那女子沒有搭理我，卻用胳膊捅了一下穿一件花布衫的同伴，笑嘻嘻地說：“早就告訴你，這車滿員了，你偏要來湊熱鬧。快下去，快下去。”花布衫不依不饒，一副嬌生慣養(yǎng)的樣子，就在駕駛室里撒開了嬌：“不嘛，我今天偏要坐這輛車！”兩個女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粗大的嗓門傳了過來：“真正是兩個女人一臺戲，車子還沒有發(fā)動，耳朵就快要讓你們給鬧聾了�！被ú忌览�開車門，一步跳下車，又一把將師傅拽到遠(yuǎn)處，兩人嘀咕了幾句，師傅來到我身旁，皮笑肉不笑，盯著我說：“今天車子沒位了，你去退票吧�！蔽艺f：“師傅，我去西寧有急事……”沒容我再講一句話，師傅已經(jīng)坐進(jìn)了駕駛室，從車窗里伸出個頭來：“若真有急事，那你就坐到大廂上面去�！蹦菚r候在拉薩搭個車回內(nèi)地有多難呀！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回答他的話，老老實實地爬上了大貨廂，坐在那被帆布蓬蓬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車廂里。好在大大小小的郵包都可以當(dāng)成墊子和枕頭，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駕駛室里有了兩個搭車人，我這正兒八經(jīng)買了車票的人卻只能坐在車廂上，當(dāng)然也就用不著每到一個運(yùn)輸站，就立即跳下車自己掏錢去替師傅買飯了。但是那一次我從拉薩到格爾木，一路上的感受比上次進(jìn)藏時要難受多了。一則是那次進(jìn)藏，好多人擠在一個車廂里，路況好時，大家有說有笑還講著有趣的故事；路況差時，大家也能互相有個照顧。可這次，空蕩蕩的車廂里，除了郵包，就只有我一個活人，本來稀薄的空氣也好像變得更加稀薄了，我整天都被憋得透不過氣來。二則是，這青藏公路從1954年正式通車直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改為瀝青路面之前，從黑河到格爾木那八百公里有好多處的永久性凍土地段，冬天凍得硬邦邦；夏天地表又曬成了爛泥灘，一年到頭都在修路，處處都是“便道”。在這種路上，若是重載的車子還好一點(diǎn)，可是那郵車，車廂里的郵包輕飄飄的，顛簸得特厲害，我的骨頭好像都快要被顛散了架。第三天師傅夜里趕車，深夜一點(diǎn)多的時候，我也不知到了哪里，汽車停下來后，聽到有人動手在解車后栓蓬布的繩子，接著聽到駕駛員扯開嗓子在喊：“車上小伙子，快下來！”我連忙從車上爬下來，問他：“師傅，這是哪里呀？”。他沒好氣地說：“要死不活的五道梁！喊完爹爹再喊娘！”發(fā)完了牢騷，他又對我說：“肚子都貼著脊梁了。你快到食堂去看看，有啥吃的沒�！崩淝迩宓脑鹤永镆黄�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借著汽車那微弱的尾燈光，摸索著找到了食堂。聽到一陣輕微的呼嚕聲，我順著聲音摸了過去，剛隔著被子摸到一只腳，一個黑影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將我嚇出一身冷汗。只聽他大聲喝道：“誰？干什么？”我連忙說：“師傅，我們是拉薩來的郵車，想買點(diǎn)飯吃�！彼麤]有再說話，“擦”地一聲劃著根火柴，點(diǎn)亮了床頭一盞小煤油燈，指著案板說：“那盆里還有幾個冷饅頭，快拿走。想睡覺，自己到后面去找空房間。”我問：“師傅，饅頭一個多少錢？”他沒好氣地說：“我只管做飯不管收錢。拿上饅頭趕快走！”我只好抓起那幾個不要錢的饅頭，還沒等我走出伙房門，“撲”地一聲他就吹滅了燈，又睡下了。我拿著饅頭摸回車旁，將那炊事員的話告訴了師傅。師傅將幾個冷饅頭往駕駛室兩個女人身上一丟，拉起我就摸到后面去找房。師傅推開一扇門，可還沒等他跨進(jìn)去，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誰？干什么？”師傅說：“食堂師傅讓我們來睡覺�！边@次，里面的聲音更大了：“你們找死呀！死到女宿舍來了！”駕駛員狠狠地“呸”了一口，轉(zhuǎn)身掉頭就走，嘴里連聲說著：“倒了血霉！真正是倒了血霉！不睡了。走，走，走！”回頭對我說：“快上車，趕快走！”一直到了不凍泉才停下車來吃了一點(diǎn)飯。

　　好久好久，車又停了下來。見我半天不下車，那師傅在車底下大聲喊：“車上小伙子，格爾木到了，快下車，快下車！”我先將那裝著三個大罐頭的地質(zhì)包丟了下去，再連滾帶爬下了車。我剛站穩(wěn)，師傅告訴我說：“車壞了，可能需要好幾天才能修得好，你還是另外再去找個車吧�！蔽艺f：“我這車票可是買到西寧的呀。”師傅沒好氣地說：“要退錢，你到拉薩總站去，我可管不著，叫你去找車你就趕快去，還羅嗦些啥？”我心里那口氣呀，憋得真要爆炸了，若依照我過去的脾氣，今天非跟這不講理的東西大吵一場不可。但這時，口干舌苦，話到了嘴邊連說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有氣無力。

　　一條小河將格爾木分成了東西兩邊。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設(shè)在河西。但是河?xùn)|才有去西寧的長途汽車站。我咬咬牙，背上地質(zhì)包，先到河?xùn)|去買車票。還算順利，當(dāng)時就買到了。第二天清晨出發(fā)，一路無話，第三天到了西寧。第四天就到了蘭州。

　　那時候西藏還沒有民航（當(dāng)雄機(jī)場1956年試航成功，但直到1965年才有極少量的航班），人們進(jìn)出藏時只能走兩條公路：川藏公路海拔較低，一路上風(fēng)景確實秀麗�？赡且粭l路，老虎嘴、雀兒山、泥石流、大塌方……，有的地方汽車通過時，右后輪的兩只輪胎，外面那一只竟然是懸在空中！因此，除了昌都地區(qū)的人之外，其他地區(qū)的人都是走的青藏路。所以不論冬夏，都要穿皮大衣、毛皮鞋，否則就無法翻過唐古拉�？墒且坏搅藘�(nèi)地，這些給人們帶來溫暖的寶貝，一下子就變成了最大的包袱。但是只要你來到西藏駐蘭州辦事處，他們就會替你妥善保管這個“包袱”。等你進(jìn)藏時再高高興興地取回去，這時候“大包袱”又變成溫暖的好寶貝了；你若是在內(nèi)地缺了糧票缺了錢，只要你有出差或休假證明，辦事處也會借給你。那時候，西藏駐內(nèi)地的辦事處真正是西藏干部職工自己的家。

　　我將自己的皮大衣、棉褲、毛皮鞋捆成一個大包包，存放在西藏駐蘭州辦事處招待所，為了去蘭州探礦機(jī)械廠辦手續(xù)方便，我沒有住在那里，就去甘肅地質(zhì)局招待所登記住了下來。次日天一亮，我連早飯也沒吃，空著肚子就趕快去蘭州郊區(qū)的西固城，找到探礦機(jī)械廠供銷科，將地質(zhì)部的調(diào)撥令交上去。那長著鷹鉤鼻子的科長只瞟了一眼，就隨手將調(diào)撥令塞進(jìn)了辦公桌抽屜。看著我站在他辦公桌前，連個“坐”字也沒有，卻抬起頭來將我足足看了兩分鐘。又笑著問：“吃了？”我狠勁憋下一口氣，擠出一點(diǎn)笑容，答道：“還沒吃。你給我將手續(xù)辦好了，再趕回城里去吃飯也來得及�！笨崎L哈哈大笑，說：“小老弟，你是不是也太性急了一點(diǎn)？心急可喝不了熱稀飯呀。”笑聲沒了話也說完了，卻又訴起苦來了：“噯，可我們現(xiàn)在連口稀飯也喝不飽呀�！蔽乙贿呌昧ρ氏乱豢跉�，盡力保持住臉上那點(diǎn)擠出來的“笑容”，也只好口是心非地笑著說：“科長，請你早點(diǎn)幫我把手續(xù)辦一下，辦完這件事我還要到地質(zhì)部去辦事哩�！敝钡竭@時，他好像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站在他面前。用手隨便一指靠墻那根長木凳，連聲說著：“坐，坐，坐�！比缓笥謬@起氣來：“你說還沒有吃早飯，可我早上喝的那一碗只有幾粒糧食的稀湯湯也早就變成尿了。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蔽疫B忙笑著答應(yīng)：“行，行，行�！蔽倚南�，他說“去去就來”，那肯定又是去尿尿，那還不是三兩分鐘的事嗎？一來了也就該給我辦手續(xù)了。這次的笑容根本就不用“擠”，它自動就流了出來�？蛇@一等，竟是一個多小時！我記起一句老話：“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說來也怪，這句老話倒像一桶冷水，將我那滿肚子的火氣“恰到好處”地及時澆滅了，我才能夠耐著性子再等下去。又等了好一陣子，科長來了，說：“聽說你們拉薩供應(yīng)挺不錯，真想到你們拉薩去喲�！蔽移疵鼔合乱豢跉�，回答道：“歡迎科長去拉薩，到時候我一定到運(yùn)輸站去接你�！彼麤]有說話，只是又抬頭盯住我，那眼光竟將我弄迷糊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呀？見我沒有反映，他有些失望地又嘆了口氣，說：“時候不早了，你后天上午再來吧�！边@就是我餓著肚子跑了一上午的結(jié)果？那一次我親身體會到了，人的肚子真的是能夠被氣飽的�；氐秸写�所，跟我同住一間房的新疆地質(zhì)局的那位同志問我：“手續(xù)辦好了？”我說：“空跑了一上午，供銷科長讓我后天去�！彼�聽后笑笑，張了張嘴，好像還想說點(diǎn)什么，但又輕輕地?fù)u了搖頭，那想說的話好像也被搖走了。等到第三天，我一早又去探礦廠，可一直等到中午快下班時，那科長才姍姍而來。一見到我，先開了口：“對不起！對不起！今天上午有個會，來晚了。”接著又發(fā)開了牢騷：“一天兩頓稀飯，肚皮都貼著脊梁骨了喲�！蔽覇枺骸翱崎L，那我中午在廠里等著，你下午給我辦手續(xù)好嗎？”他抬起頭看了我好久，好像是百般無奈，說：“噯呀，我看你還是過兩天再來吧。”我說：“求你給我辦一下。辦完了，我還要趕快去買火車票�！边@時他卻“變臉”了，站起身來，惡狠狠地說：“我說兩天就兩天！還羅嗦啥？”就這一句話，將我心頭的火點(diǎn)了起來，我真恨不得站起身，指著那鷹鉤鼻，將這幾天積攢下來的一肚子窩囊氣發(fā)泄個一干二凈，然后轉(zhuǎn)身一走了之！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行！這可是我第一次來內(nèi)地出差辦事，總不能跑了幾千公里路，回拉薩對孫局長說：“跟人吵了一架，事沒辦成功�！卑ィ�千真萬確，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呀！我只好忍氣吞聲，也沒跟他說再見，就回到了招待所。新疆那位同志見我沒精打采的樣子，笑著說：“肯定又沒辦成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真想不通，堂堂地質(zhì)部的調(diào)撥令在鷹鉤鼻子那里為什么就一點(diǎn)不管用？”他說：“這就叫做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他不是說你們西藏吃得飽嗎？你明天給科長悄悄送幾斤全國糧票過去，包你手續(xù)就辦成了�！�

　　說句心里話，那時侯我參加工作也有十來年了，但確確實實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說辦公事也要送禮走后門�？刹蝗ニ停�事情又辦不成。那一個晚上，我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硬是睡不著。隔天早晨，我先在招待所附近的小攤上要了一大碗蘭州牛肉面填飽了肚子，然后去到探礦廠。我面紅耳赤地將兩張五斤全國通用糧票放到鷹鉤鼻子的桌子上面時，倒好像自己做了件見不得人的虧心事，臉上熱辣辣的，真像有千百只惡心的蒼蠅在心里頭爬！

　　等我辦好鉆機(jī)調(diào)撥手續(xù)，坐火車到了北京，找到地質(zhì)局駐北京的采購員吳國瑞，將后勤的信交給他。老吳是班戈湖隊的老同志，他看完信后說：“信上只是說這次讓我領(lǐng)著你在部里和北京熟悉熟悉情況。是不是局里打算今后讓你也來當(dāng)采購員？”聽到那采購員三個字，我立即想起了蘭州探礦廠的鷹鉤鼻，想起我做小偷般送出去的那十斤全國糧票。我心想，算了算了，我這個牛脾氣哪里是干采購員的材料？趕上那時候正是夏天，北京熱得很，既然沒有什么具體工作，我在那兒呆了兩天，就跟老吳說，臨來時孫局長說讓我回老家去看看，我就打算先買了張火車票到天津去看外婆和六舅。

　　這一次從西藏輾轉(zhuǎn)回北京的經(jīng)歷讓我印象深刻。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很多都不盡如我意。比如那位司機(jī)，又比如那位遲遲不給我辦理手續(xù)的科長，又或者是旅途的顛肺流離……這些不和諧的“音符”一路陪伴著我，它們曾經(jīng)傷過我做為一位歸鄉(xiāng)旅人的心。可我從來沒有抱怨過誰，這沒有必要。我想這就是生活，正因為生活中有了不和諧的“音符”，才會讓我們對和諧的生活充滿了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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