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醒

　　“一生一把琴，在拉琴的過程中，把你自己融入到琴中去。”小提琴老師說。

　　這把琴是托人從香港買的，說是意大利的品牌。買琴時女兒才九歲，朋友不理解，心想孩子學琴能不能堅持到底還不一定，另外像我這樣的家境剛解決溫飽而已，遠遠沒到這樣高大上的級別嘛。

　　我笑，沒有說。學琴不是為了走專業(yè)的道路，而是為了喜歡。在她孤單的時候拉一支曲子，可以是一個人的狂歡；在她歡樂的時候拉一支曲子，體會狂歡中的孤單。更重要的是一把好琴陪伴一生，像是一位親人。將來有一天，她可能會飛得很遠，想念時拉起琴，我就陪在她身邊。再后來我會永遠離開她，悲傷的時刻她撫摸琴，會想起我陪伴她的時光，我就還在她的身旁。

　　將一把琴變成生命的一部分，需要多少的時光來沉淀。女兒渴望拉這把琴，經(jīng)常偷偷地把琴拿出來，對著胳膊量長短。第一次使用這把琴的夜晚，她激動得停不下來。她給我看脖子上夾琴的印痕，手指上按弦的凹印，我夸張地祝賀她。當琴已經(jīng)和肉體相連，這不就是讓琴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還有漫長時光中的汗水和燈光，還有獨自練習的堅忍、媽媽陪伴的快樂和爸爸偶爾參與的驚喜。

　　一把琴是有價的，沉淀了生命獨特的體驗，就成了無價之寶。我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有生命力，當我們在呼喚保持“如初見”的驚艷感時，其實內(nèi)心更珍惜的是漫長的陪伴中沉淀下的那份獨特的生命體驗。前幾年搬家時，我一方面陶醉和喜歡新房子的鮮亮舒適，另一方面又對舊房子的點點滴滴萬分不舍：孩子在墻上的涂鴉歪歪扭扭稚氣十足，書桌上某個我看著遠山和流云不自覺劃下的刻痕，雨落在四樓遮陽棚發(fā)出的噼里啪啦的響聲，窗臺上眼神友好的松鼠的小小爪印……原來，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心也就住下了。再移栽，總有連根拔起的疼痛感。

　　我曾一度迷戀這些小小的沉淀，害怕時光中遺忘的降臨。

　　可是一個朋友卻不。“扔！”她常常對我說，“留這個那個的好麻煩。”“不照！”出去玩，她拒絕照相，“照過也懶得看。”她喜歡登山，常常從隊友那借幾張照片來“應付”一下這些關心她行程的朋友。她喜歡的就是登山的痛并酣暢。

　　我喜歡她到愛慕的程度，因為她將我心頭那些繚繞的云纏綿的雨都給推走了。日子每天向前，每個日子都珍貴，但是我們無法留住所有美好的時光，那么，何不爽爽利利地向前走呢？走路，爬山，過河，渡海，遠方之外還有遠方，生命在豐富的體驗中慢慢沉淀，河床漸漸變厚；讀書，思考，歡笑，痛楚，精神深處仍有精神，心靈在生命的體驗中慢慢沉淀，清洗河床，奔涌向前。

　　表哥喜歡收藏，他說他曾獲得一件漆器。為了喊醒它，他每天凈衣焚香，特定的時間將那件漆器放在水里養(yǎng)，然后凝視著那件漆器在清水之中慢慢將塵埃散去，在每日陪伴的一個多小時里，仿佛那件漆器經(jīng)歷過的歲月都一一呈現(xiàn)了一遍，與它對視過的民國商賈，和它相伴過的清末美女，更深遠的歷史中還有笑聲嘆息聲，最后還浮現(xiàn)出點點的淚痕……一件普通的漆器因為沉淀了許許多多的人生體驗變得斑駁迷離。表哥說，與漆器的對話像是在與很多種人生對話，在清水的養(yǎng)護中，那件漆器慢慢變得充滿光澤，重新煥發(fā)原漆的亮澤。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過程，仿佛將一件古董沉淀的人生再回顧一遍，然后涅槃。清水慢慢潤澤洗滌，目光輕輕呼喚，古老的歲月開始隱去，沉睡的器具開始像新生兒睜開了眼睛。

　　用目光喊醒。

　　初夏的清晨，石榴花像火一樣燃燒，梔子花如雪一般綻放，空氣中彌漫著清香，我悄悄走到女兒的床前，趴在她的枕邊看著她。她睡得正熟，鼻翼輕輕翕動，睫毛偶爾顫動一下，白皙細嫩的皮膚上絨毛清晰可見，在清晨的陽光中極細微地舞動……突然，女兒的眼睛睜開了，緊接著一個明媚的笑容。“媽媽，早上好！”她伸出胳膊緊緊擁抱我。哈，我用目光喊醒了一個美好的日子。

　　只要手指能喊醒美妙的旋律，一把琴就是珍貴的；只要呼吸能喊醒紅塵喜樂，一間屋就是美好的。用最深情的心過好當下，然后放下，再深情地去喊醒下一個鮮鮮亮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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