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館味道

　　大學(xué)所在的城市，雖不是我待得第二久的城市，但卻是我有生以來生活過的第二個城市，因此仍稱其為第二故鄉(xiāng)應(yīng)不為過。省會城市，繁華尤甚，然而我的大學(xué)所在的位置當(dāng)時還屬偏僻地段，學(xué)校后面新開發(fā)的小區(qū)均價2180元一平，此刻看簡直是爛白菜價了。但美味常在，不分地段，《孤獨的美食家》里的井之頭五郎就從來不下大館子，哪里憋屈往哪鉆，所以總能發(fā)現(xiàn)美味。我們學(xué)校附近也有這樣的館子，最常去的一家叫久隆掬，主營燒烤炒菜。那家的燒烤不錯，肉串焦黃，香味四溢，不像有些店要么烤得過焦，全是糊味；要么不熟，或是孜然辣椒超過了肉的分量。宮保肉丁和火爆大頭菜也是必點菜。以前在家吃肉，從來也不明白有吃膩這回事，身邊的同學(xué)個性是朝鮮族同學(xué)愛就著大蒜吃烤串，說是解膩。我雖不覺得膩，但配著蒜吃確實別有一番風(fēng)味。焦香的烤肉，清辛的大蒜，再來一口《孤獨的美食家》作者久住昌之謂之曰“小麥碳酸飲料”的啤酒——務(wù)必是涼的——太舒服了。當(dāng)時我正看著一部叫做《狼圖騰》的小說，每當(dāng)讀到陳陣楊克烤羊肉串配山蔥野韭，必饗宿舍眾人，然后四個口水洶涌的小老爺們兒便穿著背心褲衩趿著拖鞋騰騰地下樓去了。

　　然而大學(xué)里印象第一深的卻非烤羊肉串，而是生拌牛肉。朝鮮族同學(xué)說過年家里許多菜都是涼拌的，牛肉、魷魚、鯽魚，等等等等。當(dāng)時正是冬天，宿舍陰冷，我一想過年時整個東北冰天雪地，吃頓年夜飯還一半都是涼的，能得勁兒么，不拉稀么？但不得不說，這種未聞未見的菜，畢竟存在著神奇的吸引力。于是我們約定大一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春暖花開時，找家館子嘗嘗這道菜。大小伙子說話板上釘釘，生拌牛肉如期而至。紅彤彤的沾滿韓式佐料的牛肉絲，被團(tuán)成一團(tuán)扣在盤子里，下方鋪著些梨絲，蘇子葉，上方臥了個生雞蛋。最先張羅嘗試這菜的人，反倒被這陣勢唬了一下，不敢提箸；還是我血性方剛，一筷子就下去了。朝鮮族同學(xué)在一邊嚷嚷，拌拌，拌拌！于是我便匆忙塞進(jìn)嘴里一口，一邊嚼著一邊和大家一齊把那牛肉和生雞蛋梨絲拌勻。牛肉絲不腥不膻，佐料味道也不重。因為選用的是半凍的牛肉絲，所以咬著硬實，又能嚼出汁水，和其它配菜混在一齊，透出一股甘甜。之后又吃過很多家的生拌牛肉絲，有的肉絲未凍，帶湯掛水；有的以橙汁掩蓋牛肉味，酸澀過甚，都不能與第一次吃的相較。

　　第二深的是迄今只吃過一次的烤肉。說“迄今只一次”，是專指那樣的牛排肉和那樣的蘸料。牛排肉不是西式的大肉片，不分西冷和沙朗，剛端上來時，乍一看是一大肉疙瘩，待服務(wù)員分割炙烤時方看出端倪：這是一長條厚厚的寬肉片，末端裹一根牛肋，上菜時，以牛肋為軸，將肉片卷起，便成了個大疙瘩；烤時由服務(wù)員夾起肉片最外側(cè)的一端，展至適宜長度，便剪斷，放在烤盤上炙烤，如此一片接一片，直至最后將裹著骨頭的那一端也放進(jìn)去烤。這種牛排我前所未見，因為肉片厚，很難熟盡，而我也總是不等其熟透便夾到碗里，蘸著調(diào)料大快朵頤。蘸料也非甜辣醬加芝麻醬，而是再簡單但是的醋加蒜片。如此肉的香味便更加明顯，舌頭也不必被其它味道干擾，只專心品肉便是。吃到興奮處，連桌上其他人不愿夾的帶骨的那部分，我也都包攬下來，不光是骨上肉，就連緊貼著骨頭的帶血未熟的筋膜我也全都啃凈，只留下一根根光溜溜的骨頭，更放下啤酒杯取白酒來飲，似乎只有更爽烈一些的飲品才能襯得上這樣豪邁的牛排。那頓烤牛排是宿舍那位朝鮮族同學(xué)從韓國回來探親的叔叔請的，他看著我啃肉喝酒的樣貌，直豎大拇指，嘴里咕嚕著韓國話，同學(xué)在一旁翻譯：漢子。

　　那種牛排肉，當(dāng)時每份48元，比我們在久隆掬兩個人吃頓烤串還貴，那一晚四個人吃了五盤牛排。我和當(dāng)晚同去的一位福建同學(xué)計較著六七個人去吃一回、再加上喝酒得多少錢，他說估摸沒有500塊錢下不來。這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無疑是天價。牛排肉我自然沒有吃夠，而且那晚同學(xué)的叔叔來去匆匆，還有些要好的同學(xué)當(dāng)時不在學(xué)校，因此沒能和我們幾個一齊分享這美味，所以我期望讓那些同學(xué)也嘗嘗那絕美的牛排。但這天價飯費從何而來，我又不是二代，又不勤工儉學(xué)，更沒有旁門左道撈外快，于是便想著編些自認(rèn)為有才的故事小說去投稿，還幻想稿費能吃好幾頓牛排。慚愧的是，直到那朝鮮族同學(xué)自殺身亡，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大家天各一方，直到此刻，我也沒掙到那筆稿費，也再沒能去吃那牛排。

　　大學(xué)里第三個值得稱道的飯館是家川菜館，大概是叫做渝鄉(xiāng)人家。水煮魚、梅菜扣肉、金沙焗大蝦都是招牌菜，而且它的就餐環(huán)境也比久隆掬等小地方雅致一些，畢業(yè)三年后我曾又回去過一次，在那里吃了一頓，只是身邊無友伴。

　　在卡市吃過的美味也不少，之前《發(fā)工資》（文章結(jié)尾有鏈接）里提過的烤雞脆骨便是其中之一。但燒烤類的在當(dāng)?shù)剌^為平常，各家口味都差不多，沒有最好，也沒有最次。論及最讓我懷念的飯館，要先說東星羊湯館。此前我是不愛喝羊湯的，理由是味膻，而且主料還是羊內(nèi)臟中最為腌臜的部分。但四年大學(xué)念下來，早就沒了那么多忌口的，此刻又參加工作，哪還有那么多允許自我矯情的地方？當(dāng)然東星的羊湯我卻并不是不得不喝的，而是發(fā)自肺腑地真心想喝。酒精爐上的小銀鍋歡快地?fù)潋v著，轉(zhuǎn)到眼前時，便忙不迭盛上滿滿一小碗羊下水、羊肚條、羊血腸，澆上醋、辣椒油，再舀一勺熱湯淋在上方，小口嘬著，直到碗里湯盡，頭上冒汗，再將羊雜送到嘴里，越嚼越香，然后一齊舉起眼前的口杯，送一口二鍋頭或老白干，嘖嘖，在陰冷天里，就像《闖關(guān)東》里的潘五爺評價大冷天吃火鍋的感覺一樣——“泰和”！有這等羊湯，手把肉也是不稀去瞧的——除非有爆炒羊雜，主料與羊雜湯同，但烹飪方式卻是就著辣椒急火猛攻，有嚼勁、香，適合下酒。還有一種羊肉灌腸，里面卻不以血肉填充，而是羊身上的邊角料，筋膜等等，《狼圖騰》里有介紹，乃蒙古族珍節(jié)食材的習(xí)慣使然。酒之后一碗東星招牌的羊肉粥，肉糜米爛，入口即化，熱乎乎地送進(jìn)

　　胃里，既散酒氣，也暖身心。

　　卡市讓我駐足最久的飯館，應(yīng)是單位宿舍前的風(fēng)味牛肉面。名字雖叫風(fēng)味牛肉面，但面里是見不到牛肉的，風(fēng)味也一般。這當(dāng)然不是店家打虛幌子，只是料多價即貴，而一般出入該飯館的人，只滿足于填飽肚子便可，無需講究品味。面條兩塊錢一碗，沒肉卻有湯，味寡卻管飽，仍屬于物美價廉的范疇。但我一般不點湯面，只點炒面，加個雞蛋，吃得滿嘴油光。飯館的老板娘歲數(shù)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一般都叫她老姐。我是很期望老姐能做早餐的，因為我們當(dāng)時吃早餐很不方便。但老姐性惰，說起大早烙韭菜盒子熬小米粥實在辛苦，而且早餐利薄，遠(yuǎn)不如晚上遲一些關(guān)門掙得多。于是我便只能繼續(xù)在她飯館鄰近的老樊太太家的小賣店買面包當(dāng)早餐。當(dāng)然該飯館仍有亮點可言，比如軟炸里脊，盤大料足，我和宿舍里的人只要去她家，一般都會點這道菜。老姐也總是能見到我們這些當(dāng)時一個月掙不了幾個錢的小光棍兒們相互逗的情景。比如我們經(jīng)常拿宿舍里最德高望重的大胖子王哥開玩笑，有次我一進(jìn)老姐飯館門，便吆喝著：王哥請客，溜肥腸炸里脊紅燒排骨。。。。。。正鎖著自行車的王哥便一個激靈抬起他的大胖腦袋，慘嚎一聲：我操。。。。。。

　　當(dāng)然在老姐那里，感受最多的還是人情味。忘了她是怎樣和我們這幫人熟絡(luò)起來的了。雖然她和我們有很多不一樣之處，但她一向就像我們中間的一份子，甚至比我們中某些人更親切更牢靠。在我混得最不如意、連屌絲都算不上的時候，我在她的飯館總能獲得一處安靜獨立的角落棲身。不忙的時候，她還會坐在我桌前，看著滿臉胡茬頂著雞窩頭的我孤獨落寞地夾菜喝酒，還為我開解，聽我去講那些不著調(diào)的自認(rèn)為了不起的故事。偶爾聊到深處，便不由分說地給我免單。某次我覺得她家有一款酒好喝，她還送了我一瓶讓我?guī)Ыo我父親，這瓶酒至今放在我老家的酒柜里，未曾打開。對于我來說，她雖然不是金鑲玉，開的也不是龍門客棧，但她的店在卡市卻絕對是一處充滿人情俠意的去處。

　　老姐的丈夫是店里的大廚。很多時候，他都是罩著布滿油漬的皮圍裙，在后廚忙得滿臉汗水，偶爾出來，也不像老姐那樣愛搭話，只坐在一邊，翻兩頁從隔壁書店租來的玄幻武俠小說，拿起開了半天的啤酒瓶吹兩口，就算是歇息了。雖然有些悶，但他總是笑瞇瞇的。家鄉(xiāng)那邊有很多賣大骨頭抻面的店，其中醬脊骨賣得尤其好。老姐的丈夫大概也想琢磨一下為他的面條增色，所以有段時光，我能在他歇息的時候看見他，一手啤酒，一手書——偶爾騰出一只手，拿起一塊前晚試制的醬脊骨，啃兩口。

　　在我確定要離開卡市之后的一天，在單位玩了個夠的我迎著仲夏夜的暖風(fēng)進(jìn)了老姐店里，正巧他們沒什么生意——大概都去吃燒烤啃鴨脖了——正商量著要買鴨脖子去吃，見我進(jìn)來，又問我要不要捎點鴨貨同食，我便要了點鴨脖和鴨翅。買回來后，老姐卻又因剛才看到了什么熱鬧，和女伴一同去瞧，只留下他老公和我在店里對飲。那晚我第一次聽這位姐夫講那么多話，也第一次聽說他和老姐的故事：姐夫和老姐結(jié)婚時，老姐在外邊給人當(dāng)保姆，姐夫在一家餃子城當(dāng)廚子�；榉渴瞧椒�，而且是租的，簡陋不堪，但老姐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還扯上拉花點綴房間。姐夫那時一下班就往家蹽，他說他一出門就想家，就想老姐。之后覺著總給人打工不是辦法，就慢慢攢錢、湊錢，然后盤店面單干，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么多年，此刻最后安穩(wěn)了許多。他說老姐有時候問他，別人都愛打球唱歌打游戲，你有沒有什么愛好？他想了想說沒有，老姐便說你這人怎樣這么沒趣，咋什么愛好都沒有呢？說到那里姐夫有些動容，他舉著酒瓶，紅著眼睛說，從成家那一天起，他每一天做的，每一天想的，就只有對老姐好，只要能讓她過的好，什么臟的、累的，喜歡的、不喜歡的，他都不去想了，他的心里根本就沒有他自我，只有她，只有他們的家。

　　那時的我還陶醉在自我跳槽的洋洋得意中，對這些更是懵懂，聽他們的故事，雖然有觸動，但不深刻。時至今日我才最后明白，那天坐在我旁邊回味自我故事的那個滿身油污汗?jié)n的看似邋遢的男人，其實遠(yuǎn)比我這個衣著光鮮的新晉公務(wù)員要干凈自信得多；他所做的，遠(yuǎn)比我所做的更值得自我和家人自豪；烹一鍋美味、持一個小家，也并不是只靠所謂的有潛力便能做到。

　　話說回來，原本這篇文章，是打算上午寫得，午飯前發(fā)的；不期往事件件，驟然俱現(xiàn)，竟至于拖了七千余字，下午才寫完。然而我又決意再拖上一個多小時，專趕在四點鐘左右，大家伙午飯消化殆盡、晚飯又望而不得的時候發(fā)布這篇關(guān)于吃的文章，哈哈，我是不是太特么壞了——但是饞了餓了都別找我負(fù)責(zé)，這小陰天兒這么好，毛毛雨更有情調(diào)，不冷不熱的，有找我理論的時光，還不如找個對脾氣的人下館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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