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關推薦
家靈美文
一
廚房人員將水煮好的烏冬面加上咖哩湯汁和油豆腐皮裝碗，然后端出來給所有工作人員當宵夜享用。久米子也端過其中一碗來，對著熱騰騰的烏冬面吹氣。當大家正好吃完這碗宵夜時，到處巡邏的火災警戒人員也剛好來到了店門口，并敲打著木板提醒人們小心火源，聲音之響亮連薄薄的玻璃拉門都震響了。若聽到這個警戒聲時，基本上就必須關店，即使還未到結束營業(yè)的時間。
突然間，一陣草鞋的啪噠聲傳了過來，而且越來越近，接著就看到店口的拉門被靜靜地拉了開來。
長滿胡須的德永老人的臉露了出來。年輕女服務生并沒有拿出坐墊來給老人，老人只好獨自坐在偌大又冰冷的藤制榻榻米上，還露出寂寞的神情來，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等待審判的犯人一樣。雖然他身上穿得很厚，讓他看起來很臃腫，不過實際上他的體格還算是粗大，只是看起來并不太硬朗，左手還習慣性地插在胸前的衣服里，按著肋骨一帶。幾近全白的頭發(fā)，梳成了全發(fā)型，眼睛和鼻子非常端正，甚至是端正得有點過分，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薄命面相。不同于他的儒者風范五官，綁在他和服上的是皺巴巴的衣帶以及圍裙，當他坐下來時和服衣擺下還露出泛黃的衛(wèi)生褲。另外他還穿著燈芯絨的黑色日式布襪子，整個裝扮完全與他的五官不搭。
老人對著久米子所在的窗子，以及店里的人們，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述說起整個社會的不景氣問題，以及自己所從事的雕金工作已經(jīng)不再被需要等等，還說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會無法償還賒欠的賬款。原本是為了辯解自己無法償還欠款，而開始述說起自己的工作，但是當談及自己工作的稀有性時，老人突然開始驕傲地滔滔不絕起來，而且越說越熱絡。
老人不只在這一夜才如此，而是經(jīng)常用著一種不知是得意還是感嘆的口吻，在述說他的看法。作者僅在此介紹老人的談話內(nèi)容。
“我所從事的雕金工作，不同于一般的雕金工作，因為我是采取一種叫做片切雕的雕金方式。雕金這種東西，就是用金來雕刻金的技術，一點也不簡單呢，這是一種需要堅韌精神的工作，所以如果不每天吃個泥鰍的話，是很難持續(xù)下去的。”
老人身上充分擁有一般老師傅都會有的自豪，完全忘了述說這番話的目的為何，只是陶醉在自己的這番話里，不論在什么樣的場合里，都能來上一段展現(xiàn)自我的個人即席表演。老人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述說著，依據(jù)他的說明，這種片切雕法，是元祿時代的名師橫谷宗珉所創(chuàng)的雕金法，若比喻為劍道的話，就是一刀定勝負的偉大雕金法。
二
老人左手作勢拿著鋼鉆，右手作勢拿著鐵錘，然后定住身體，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將所有力量全部集中到腹部上。雖然這不過是在表現(xiàn)工作時的模樣而已，不過老人的姿勢倒也非常強勁有力，不但很富有彈性，還非常符合自然原則，即使推他或拉他，似乎都不會讓他動搖。外送店員和年輕女服務生，都從老人的這股氣勢里，感受到一種精神緊繃的魄力，紛紛也跟著繃起自己的精神來。
老人松懈下原本很有威嚴的姿勢，然后嘿嘿地笑著。
“這要是一般的雕金工作，不管我這樣做，還是那樣做，只要動動手指頭就能完成了�！苯又先讼駛�單口相聲家一樣地，只是稍微轉動一下雙手的手腕，以及稍微彎曲了一下后背，就擺出了在操作鋼鉆和鐵錘般的姿勢來，同時還露出一種如同貪睡和下流的夸張模樣來，簡直要讓人招架不住，事實上外送店員和年輕女服務生，正在竊笑著。
“但如果是片切雕……”老人再度擺出先前那種威風凜凜的姿勢來，然后慢慢張開閉著的眼睛，在他那如睡蓮般的銳利雙眼里，深邃的眼眸靜靜地流轉著，接著又往斜下方流轉而去。他的左手停在某一個定點上，右手則從肩膀處直直地往前伸，然后整個右手臂完全保持不動，只是動著右手臂上的肩膀，在右上方劃出一道很大的圓弧度來。接著他將握住鐵錘的拳頭，敲打在另一只拳頭緊握著的鋼鉆上。從窗子上往外窺視的久米子，突然想起了以前在學校時，曾經(jīng)看過擲鐵餅青年的希臘雕刻石膏模型。當時青年將鐵餅挾在右手上，展現(xiàn)出人類肉體結構的最大極限伸展，他那緊致又美麗的手臂，這一剎那正輕輕地浮現(xiàn)在久米子的腦海里。在老人作勢敲打的有力姿勢里，充滿了破壞的憎恨感與創(chuàng)造的喜悅感，兩者似乎正合而為一，發(fā)出莫大的絕響。而在他的敲打速度里，又充滿了令人分不清是惡魔還是善神的不同于一般人類常識的性質。老人所畫的如天體似的軌道，讓看到的人無不感受到一種天地無限的感覺，而當他上下畫著如天體般軌道弧線的握錘的手，正要往握著的鋼鉆敲過去時，剎那間在一個固定的距離里停住了，似乎在那個定點里，存在著一個剎車器一般�；蛟S這就是所謂的藝術禮儀。老人重復了五六次這樣的動作之后，才終于松懈下身體來。
“各位，明白了嗎？”老人如此問著，接著立刻又說：“所以如果不讓我吃泥鰍的話，我實在是很難持續(xù)下去的。”
三
其實這個戲碼，是老人每次都會上演的戲碼，每次只要他一開始這么表演，店里的人們就會暫時忘了自己正在店里面，暫時忘了自己正在東京高崗地的某處里，每個人只是被一種令人舒暢的危機感、以及常規(guī)性的奔放感所媚惑。再度看著老人的臉，卻聽到老人在一番真摯話語之后，最后竟然還是提到泥鰍的話題，令人不禁莞爾一笑�？吹街茉獾目諝馑坪跤帜Y住了，老人只好說“至于這個鋼鉆，它的刀尖使用方法又分為陰陽兩種……”，再度回復剛剛那一種專家的自負態(tài)度。牡丹有牡丹的妖艷生命，獅子有獅子的豪邁生命，只要利用刀尖兩邊的觸感，就能雕刻出不同的生命來，而且只要活用這種技術，就能在硬的金屬板上，刻劃出有生命的東西來，整個過程也能夠充滿韻味。老人滔滔不絕地述說著，同時身體動作大增，眼神也更加細膩，宛如在細細品嘗一滴滴甜美的甘露似的。不過這純粹只是他身為專家的個人娛樂而已，店里的人們早已感到厭煩，也因此店里的人為了讓老人趕緊結束這一切表演，只好開口對老人說：
“好吧，那今晚就幫你送過去好了，只有今晚喔，請你回去等著吧�！�
說完后立刻送老人出去，并立刻將店門關上。某一個刮風的夜晚里，當巡邏火災的警戒人員經(jīng)過，店里的人已將店門關上，并外出去洗澡時，宛如在一旁偷偷等著這一切結束般地，老人又悄悄地開了店門走進來。
老人面向著久米子所在的窗子坐下。隔著窗子，老人只是在寬敞的榻榻米和室里呆坐著，半晌都不做聲，只見夜晚的時間慢慢地流逝而去。老人今夜似乎充滿了決心，只見他的表情非常消沉。
“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歡吃泥鰍，因為我所從事的這個工作，如果不多吃一點補精養(yǎng)神的東西，實在是很難持續(xù)下去。加上我雖然過著這種落魄生活，在小巷內(nèi)的大雜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但是不論我的鰥夫生活有多么寂寥，不管我的生活有多痛苦，這種帶有柳葉般尾鰭的小魚，總是能夠給我一個安心的慰藉，對我而言，這種小魚并不單純只是一個食物而已�！�
老人像是要尋求能夠與他有所共鳴的人似的，開始毫無組織地述說起來。
即使被人忌妒、被人侮蔑、又或者是內(nèi)心像被惡魔占據(jù)般激動時，只要嘴里含住這種小魚，然后用前牙咔嚓咔嚓地從頭部開始一點一點地咬碎骨頭，我就能感受到所有的怨恨似乎都被轉移到上面去，也就能涌上溫柔的淚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