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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之夜的美文
礦區(qū)最后一批樣品的試驗報告擺在了汪成的桌上。他輕輕放下手中正在草擬的工作總結(jié),拿過第一份報告,眼光無意識地掃上了AI2O3的結(jié)果,45,遠高于邊界值30,心中不覺一喜;再一份一份地看下去,55,60,33,28,78……18份報告,只有一份結(jié)果是28,略低于邊界值。他身向后一仰,才發(fā)現(xiàn)沒有靠背,索性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暗暗道:“沒想到找礦效果一直這么好……可以圈定礦體,估算資源量了!
晚上吃飯時,他特意多倒了半碗酒,——包谷酒,今天這個酒似乎格外有味道。他對旁邊的衛(wèi)勇道:
“你負責1、3、5,7,9號勘探線的礦體估算;蔣曉奇負責2、4、6、8、10號勘探線的礦體估算。今天是月初,在中旬以前把儲量估算圖和結(jié)果整出來。下個月準備向省交易局申請驗收……來嘛來嘛,先喝一口!
他說完,大家埋頭各自咕地喝了一口。
“堅持了兩年多,都快客人變主人了……小松還娶得了一個媳婦;但,總算沒有白費力氣,見礦效果奇好。最后這批樣幾乎都見礦,大都超過規(guī)定值!@下‘老板’高興了,投資了幾千萬,總算有動靜。”汪成邊說著邊往嘴里塞一大塊肉,又埋著頭,扒一大口飯。衛(wèi)勇和蔣曉奇都跟著笑。衛(wèi)勇道:
“還是小松收獲大,得了個老婆,哈哈……”
“你也不差,”蔣曉奇道,“兩年得了兩個優(yōu)秀工作者,一個優(yōu)秀黨員!
“哎,那不算啥的。是兄弟哥子們鼓勵支持我。我做得再多,也比不上汪經(jīng)理辛苦,一天忙到黑,連笑臉都難看到……”衛(wèi)勇道。
“不能這樣說,是性格這樣;不是不想笑,是笑不起來呀。你們曉得的,兩年,完成200多平方公里面積的勘查,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少說也得個三五年;但現(xiàn)在找礦,不像傳統(tǒng)找礦,周期拖得太長,一個礦山從找礦到開礦少說得十四五年;而現(xiàn)在,講速度,講效益,普查詳查勘探同步進行,三五年后就要建礦山……年前到縣里開會,領(lǐng)導(dǎo)在會上發(fā)話,要我們不一定面面俱到,邊勘探邊修改設(shè)計,根據(jù)見礦效果,選出重點突破區(qū)域,確定首采面,加快勘探進度,弄清一塊先動工一塊;邊采邊探。——這種快捷模式,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呀……”汪成道。他臉上的汗水像一股股小溪流一樣,向頜下漫流。他一喝酒就這樣,就跟上山填圖采樣似地——在日頭下,汗水淌得全身像蒸桑納。
汪成快五十歲了,是弄彎向斜鋁土礦整裝勘查項目的經(jīng)理,項目部十五六個人,很熱鬧。衛(wèi)勇和蔣曉奇都三十出頭,分別是礦區(qū)兩個小組的組長。
聽著汪成的一通議論,小松眼睛都睜圓了。他兩年前參加工作,兩年來,已經(jīng)從一個出校門的學生變成了一個老練的地質(zhì)員。
吃完飯,幾個人都有了醉意,衛(wèi)勇就組織幾個人打麻將,汪成也來湊角子。他平常不打麻將的,煩瑣的工作和應(yīng)酬已占據(jù)了他太多的時間。衛(wèi)勇笑道:
“喲,汪經(jīng)理也來打呵?——好,今天兄弟們有獎金發(fā)了;汪經(jīng)理,輸多了不準耍賴的哈?哈哈……”說完,桌上的幾個人也跟著哈哈地笑。汪成道:
“都說不會打牌的人手氣好,我只打點手氣得了?峙履氵難贏到我的錢喲!
說著,大家就唏哩嘩啦地壘起牌來。
到午夜時分,天漸漸涼了起來,但天上的月亮還亮晃晃的。這正是陽春十月,只弄彎高撥高,比其它地方要涼。汪成摸出身上僅有的十塊錢放在桌上,道:
“行了,身上就這十塊錢了,全輸完了……衛(wèi)勇這個烏鴉嘴,說得就是準。好了,休息了,明天還有大堆事情!贝蠹叶加辛司胍,就都起身回寢室休息。
汪成這一晚睡得格外踏實。
兩年前的初夏,這個項目剛剛上馬,汪成就遭遇了一次下馬威。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的鉆機到達工地后,引來了大堆村民的圍觀。鉆孔在半山腰里,山背后延伸出去是連綿的山脊。在圍觀的人群中,村民們在悄悄議論著什么。汪成帶著地質(zhì)員衛(wèi)勇和蔣曉奇,把鉆孔孔位定好后,機長向長發(fā)開始張羅著抬鉆機。鉆機還在山腳呢。汪成他們定完孔位后就回項目部了,但還沒到項目部,就接到向機長的電話,說村民們不讓搬機子。問是哪樣回事?向長發(fā)說,“村民們講,你們定的孔位是在當?shù)卮迕駛兊摹埫}’上,打鉆擾動了‘龍脈’,怎么辦?所以不準在上面打!
“龍脈?窮了幾十年了,我看龍脈也沒有保佑他們發(fā)達……簡直扯談!”汪成道。
“但不行呵!說不通,幾十個村民圍著我們,動不了呵!而且沒有民工……”向長發(fā)在電話中道。
“找民工?就你們自己,想法把鉆機和配件看好,小心被偷嘍。今天晚了,明天我們到現(xiàn)場來看一看!蓖舫傻。這一晚,汪成沒睡好,一直翻來覆去的,怎么做?腦子老是在旋轉(zhuǎn)著這個問題。第二天上到機場,二三十個村民仍圍在鉆機周圍。汪成找到向長發(fā),問他:
“找到解決辦法沒?村里哪個說話算數(shù)?”
“不消。”向長發(fā)皺了皺眉頭,“我想請村民組長喝臺酒,喊不來,怕被村民罵祖宗。一定要我們邁開這條‘龍脈’,不然,不好說……”
“這事情不好整了。這個‘龍脈’,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你怎么說服他們?只有向上級匯報嘍!蓖舫烧f著,摸出香煙,抽出兩支,遞給向長發(fā)一支,各自含在嘴里,點上火,緩緩地抽了起來。汪成把這個情況講給大隊部,隊長韓朝貴說,“你親自去和縣國土部門協(xié)商哈……”第二天,他到縣國土部門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得挪位置。他們說:
“這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迷信得很,要說通他們,很困難。動他們的‘龍脈’跟挖他們祖墳一樣,哪個惹得起?……尊重民俗吧。經(jīng)理,叫技術(shù)員們想點辦法,挪開這個位置,不可能非在這里打不可吧?”
汪成無話可說。心想,告訴村民們,我們是為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而打鉆的,怕沒有幾個人聽得進……移吧!按照規(guī)范要求,挪孔。連夜研究挪孔方案,幾經(jīng)修改,最終得到總工辦同意,把第一個孔位解決了。
但接下來,更嚴竣的事情來了:沒有水。當?shù)貒乐厝彼,村民們的生活用水要到山外二三里外的水井擔水,這對需要大量用水的鉆探來說,無凝成了瓶頸。向長發(fā)沒辦法,只得和汪成商量,到外面買水。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愿意賣水的地方,幾十塊錢一車,一車大約二三噸水。這樣水顯得比油還貴了。但為了完成任務(wù),汪成也只得咬牙同意了。
工作陸續(xù)開展起來。
弄彎地勢偏遠,植被發(fā)育,到處是茂密的樹林,這給地質(zhì)工作帶來不少麻煩。汪成帶著衛(wèi)勇、蔣曉奇、小松等上山填圖,都得帶上砍刀,遇到無路可走時,就揮刀砍出一條路來,有時砍一條路要花上一二個小時,才找到巖石露頭,或鉆孔孔位,這大大遲滯了地質(zhì)工作進度。每次從山上下來,除了一身汗臭,還有滿手臂的血絲絲……一次砍樹時,小松不認識漆樹,砍倒一棵小漆樹,樹漿粘在手上,第二天半個身子竟全腫了——遭漆瘡了,奇癢無比,晚上都無法睡覺。折騰了半個多月,才慢慢恢復(fù)。
不過這還不算,最辛苦的恐怕還是沒完沒了的走路。有時為了找一個鉆孔孔位,汪成帶著衛(wèi)勇和蔣曉奇要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這一去一來,就近8個小時,所以常常是天一亮就出發(fā),天黑盡了才回家來。到了項目部,人軟得像一根泡在水里的面條一樣,再也立不起來了。有一次下山途中,衛(wèi)勇竟被一只野蜂子叮了一口,右手臂腫起圓一樣的大包來,到村衛(wèi)生所打了一個多星期吊針才好。
在山上一呆常常是二三個月才回家一趟。有一次汪成回家時,已是凌晨。走廊光線不好,到家門口按門鈴時,老婆曾旭不敢開門,她怯生生地問,“你是哪個?……”因為門外的汪成走得匆忙,沒有刮胡子,滿臉胡子拉碴的,從‘貓眼’望出去,曾旭竟沒認出他來。又累又餓的汪成不耐煩了,吼道,“我是哪個?怕你找老子打喲!……快開門!忘了帶鑰匙了!甭牭绞煜さ脑捯,曾旭才把門打開。第一年汪成沒有回家過中秋;第二年中秋,他還是沒能回家。晚上就和家人視頻。老婆拿一個月餅在電腦屏幕上亮一亮的,笑嘻嘻的,還喊來走路一拐一拐的父親和他打招呼。老父親看到汪成臉曬得黑黢黢的,頭發(fā)老長了,亂篷篷的,臉就沉了下來。說了一句,“看上去,你比你老漢還要老嘍……”視頻過后,他久久無法入睡。窗外沒有月光,月光被天上的云遮住了,晚涼一陣陣襲來,不覺有些寒冷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忽然感覺眼里熱熱的……他好像一下子明白過來,差不多干了三十年地質(zhì),好像從不曾和家人在一起過過中秋。
時間過得很快,兩年多時間轉(zhuǎn)眼就過去了。218平方公里面積的勘探,就剩最后一批樣的化驗結(jié)果了。前幾天韓朝貴問他,“下個月就要組織野外驗收了,準備工作進展如何啦?”他小冀冀地說,“就看最后一批樣的結(jié)果了……如果一切正常,就剩儲量估算了!
第二天,汪成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曾旭打電話,說,“再堅持二十天,就大功告成了;儲量結(jié)果出來了,很快就驗收。剩下的,就是回隊部編寫報告了。到時就會天天打擾你了哈……哈……”曾旭也跟著笑了笑,說,“好呵,你可以天天給我煮飯了!蓖舫尚睦镉窟^一絲興奮,道,“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二十天后,衛(wèi)勇和蔣曉奇編制完成了弄彎礦區(qū)的鋁土礦儲量估算圖,總資源量1億多噸,比設(shè)計估算資源量高出5000余萬噸。這個消息讓汪成十分興奮,馬上打電話通知了韓朝貴,韓隊長高興地說,“單憑這么好的資源量,這次野外驗收可以放心了,一定能通過,到時我宴請你們這些功臣哈。”“謝謝韓隊了!——你說話要算數(shù)的喲?”“哪有不算數(shù)的呢?不過一定把收尾工作搞好!薄耙欢ㄒ欢,請隊長放心……你把酒準備好就是了。”
當天,汪成拿上資源量估算圖回隊部,他要親自向總工辦匯報;氐疥牪恳咽峭砩狭耍奄Y料放在隊部,再回家。但當他打開房門時,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打老父親電話,才曉得曾旭住院了,老父親也在醫(yī)院。他匆匆趕到醫(yī)院時,曾旭在重癥監(jiān)護室還沒出來。父親告訴他,“曾旭是下午發(fā)病的,估計是突發(fā)腦溢血……她有幾個月了,一直喊頭腦,我早叫她來檢查的,就是不聽,嘴里‘嗯嗯’地答應(yīng)著,就是不見行動……唉,拖老伙了。下午在上班時,暈倒了,是單位的人送她來的醫(yī)院的……”汪成感到全身上下有火在燒,燒得他很難受,仿佛每一個細胞都似要爆炸似的。
幾天過去了,曾旭還沒有醒過來。這天,弄彎整裝勘查項目進行野外驗收,隊長親自帶隊,衛(wèi)勇和蔣曉奇參加驗收。因為找礦成果突出,驗收很順利。在驗收總結(jié)會上,有個專家問,“這個項目不是那個老地質(zhì)——汪成帶的隊嗎?怎么不見他呢?”韓朝貴一時語塞,但馬上輕描淡寫地敷衍道,“有事,他家里臨時有事……晚上我們做東,大家好好聚聚哈!碑斖,在和專家組、業(yè)主吃飯時,韓朝貴和各位頻頻敬酒,對專家們的評價表達感謝。專家們說,“隊長派有豐富工作經(jīng)驗的老地質(zhì)來主持工作,又有這么多年輕隊員的熱情努力,取得這么好的成績,是意料中的事呵……隊長,是你們的工作做到位了,應(yīng)該感謝你們呵!薄昂呛,謝謝專家鼓勵!我們會繼續(xù)努力!繼續(xù)努力!……來,我敬大家一杯!表n朝貴說完,站起身棒著酒杯向四周舉了舉,仰頭“咕”地干了杯中酒。專家也舉杯干了酒。氣氛很熱烈,大家的臉上都寫滿了笑意。
但此時,在同樣一片夜空下,有一個人卻無比的沉默,——他是汪成。因為剛才醫(yī)生告訴他,曾旭再也醒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