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蟬鳴

　　夏伏的微風(fēng)，柔柔地掠過小鄉(xiāng)村的黃昏，煩躁著一個七月的心情，繁星閃爍下的夜空，飄來幾聲清脆的蟬鳴，在用一曲高山流水般的清韻，追憶起曾經(jīng)少年的夏日幽夢。

　　七月窗外聽蟬鳴，八月溝邊撲流螢，便是童年夏天的生活。小時候的夏夜，總會躺在院子里的破席上，數(shù)著滿天的星星閃爍，看看流星絢爛地劃過�；騼裳鄱⒅�大爺用一把爛蒲扇把日子慢慢輕搖，悠閑著那“姜尚賣笊籬”“薛仁貴征東”的傳說�；蚵犞�蟬鳴，看著流螢，無憂無慮地做著一個夏季的夢。沒有聒噪的蟬鳴，夏天就會變得不再完整。

　　晨曦初露時，睡夢中就會聽見有一只嗓音格外嘹亮的蟬在靜謐的鄉(xiāng)村領(lǐng)著萬蟬齊鳴，那聲音抑揚(yáng)頓挫，此起彼伏，猶如一首交響樂瞬間覆蓋了整個村莊。推開窗戶，便有風(fēng)從窗口探入，一同進(jìn)來的還有蟬的歌聲，時高時低，遠(yuǎn)近錯落在梧桐、白楊、柳樹的綠蔭深處，那歌聲永遠(yuǎn)單調(diào)且聲嘶力竭，歡樂的情緒感染著不知煩惱的童年時光。

　　在夏天的印象中，麻雀的瑣言碎語、青蛙的鼓舌噪聲、螞蚱的清吟幽唱，都抵擋不住蟬的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它那強(qiáng)有力的波長壓制了小村莊夏天的各種聲音。蟬的頻道與信號強(qiáng)烈地不容你去調(diào)換。當(dāng)它在午后的樹枝上聲嘶力竭地鳴叫，就仿佛粗獷豪爽的西北漢子，站在黃土莽塬的深溝邊，吼一曲信天游，或一兩嗓子秦腔，充滿了恢宏響亮。它不像絲竹小調(diào)，江南細(xì)雨，小橋流水，水中明月那樣輕柔委婉。而是象挾著黃土的狂風(fēng)，大氣磅礴，氣勢恢宏，是雄關(guān)漫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是大漠孤煙，跌宕起伏，豪情萬丈。是沙場點兵，挑燈看劍，英雄鐵淚，舍我其誰。

　　蟬聲是夏日奏鳴曲中的主旋律。夏日里，童年的小伙伴總把大半的時間消磨在林子里，消磨在池塘邊的柳樹下，消磨在蟬聲悠悠的夏日陽光中。在那個調(diào)皮不安分的童年時光，總會帶著一串歡聲笑語在蟬聲中穿梭，不知疲倦地?zé)o憂無慮地在村莊里來回瘋跑，不知害怕地在池塘里學(xué)“狗刨”、打水仗，還會和小伙伴不辭辛勞去爬樹捉蟬。正如清朝詩人袁枚寫道：牧童騎黃牛，歌聲震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悄悄地走到蟬鳴的樹下，脫掉上衣，甩去鞋子，兩手抱住樹干，蹭蹭蹭地爬上去，順著聲音找準(zhǔn)蟬伏在枝條上的位置，然后伸出手輕輕地將它罩住。這時正在盡興歌唱的蟬似乎已進(jìn)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它根本無視危險的存在，喪失了應(yīng)有的警惕性，只好乖乖地裝在籠中，成為我們的戰(zhàn)利品。當(dāng)然，也有一些警覺性很高的蟬。當(dāng)它身邊發(fā)出其它的聲響，它的鳴聲便會嘎然而止。瞬間，便振翅而去，在你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你心中的只有一片茫然。

　　每次捉到蟬，總會拿到大爺那里換蘋果吃。大爺是個信佛的人，拿蘋果換蟬只是為了放生。記憶中，大爺是我們那個十八口人的大家中比較有學(xué)問的人，除幫助家里干農(nóng)活外，每有閑暇，總會打座念經(jīng)，或者看那種古老的線裝書，偶爾還寫毛筆字，一臉雪白的胡子，一身仙風(fēng)道骨。大爺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直至終老，去逝的時候也是閉目打座念經(jīng)的樣子，用老人的話說，是得道座化了。聽父輩們講，大爺年輕的時候，家里窮，為了給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便領(lǐng)著姑奶（大爺?shù)拿妹茫┻M(jìn)了馮家佛堂，頌經(jīng)積善，一心向佛。大概60年代初，40多歲的時候，佛堂解散，大爺帶著姑奶回到家里。由于一生不吃葷，便分灶吃飯，后在當(dāng)時的窯洞莊子上面的麥場里種了兩顆蘋果樹，等我出生長大能記事的時候，記得那兩顆蘋果樹已經(jīng)很大了，每年都會結(jié)很多的蘋果，等蘋果摘下來，都會給四家人每家分一籠，母親和嬸娘們總會把分到的蘋果鎖到柜子里，舍不得吃。大爺對兩顆果樹看管的很嚴(yán)，樹的周圍用荊棘棗刺圍成護(hù)欄。每到夏天，蘋果樹上掛滿了果子，饞得我們小孩子總在打果子的主意。最后想到用捉蟬來換果子的計策，大爺總會愿意上當(dāng)，他邊放生蟬，邊說：“這也是一條命��！它是唐僧轉(zhuǎn)世！殺生不得！”后來，看了《西游記》才知，唐僧是金蟬子轉(zhuǎn)世，蟬

　　不是唐僧轉(zhuǎn)世，才發(fā)現(xiàn)我們上當(dāng)了�，F(xiàn)在有時我會覺得，大爺可能就是金蟬子轉(zhuǎn)世。蟬之所以叫“知了”，因“蟬”音“禪”，“禪”出自佛家，故謂蟬曰“知了”。凡世間之萬事，知了便好。然而人生于天地之間，如蜉蝣生于杯水之中，難免會有許多事情蒙蔽視聽，并沒有多少事情可以完全地知了。人常道“知了”，其實，知與不知，誰都無所知。對于一件事，沒有完全知道，只有知道得多或少罷了。蟬每日風(fēng)餐露宿，不食人間煙火，當(dāng)屬高潔的隱士，象大爺一樣。

　　再后來，讀了《蟬》：四年甚至十幾年黑暗生活的苦工，埋在土里等待，沒有光亮，沒有聲音，堅忍不拔，韜光養(yǎng)晦。卻只有一個夏天陽光下的歡愉，這就是蟬的生活。我才醒悟，對蟬生出憐憫之情，對自己過去的行為倍感自責(zé)，理解那炎熱的季節(jié)里一遍又一遍大合唱的雄渾和悲壯，那是蟬演奏的命運(yùn)交響曲。如鯤之志，韜光養(yǎng)晦，厚積薄發(fā)，十年等待，終于一朝金蟬脫殼，脫胎換骨，如鳳凰涅槃，如大鵬騰飛！十年的等待，終于可以在這個夏季將它爆發(fā)出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難怪聲音如此洪亮！

　　我莫名地升出一種感覺：在我們的一生中，對生活的感言或歌唱，其實有時不如蟬鳴來得酣暢。我會聲嘶力竭喊出生活的壓仰和苦惱嗎？我會酣暢淋漓地發(fā)泄自己的無奈嗎？我會對著生活吶喊嗎？我有的只是忍耐！

　　又一個夏天來了，天一樣的酷熱難耐，一樣的綠樹成蔭，卻沒有一只蟬為我而唱。從樹旁走過，記憶中的蟬鳴就好象在我的耳邊縈繞，心上仿佛隱隱約約地便落滿了蟬聲。蟬聲如雨，又好象恍如隔世。正如我?guī)Р蛔咄�年，帶不走快樂，也帶不走這蟬聲，童年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與我的蟬聲一起，永遠(yuǎn)遺落在山鄉(xiāng)的樹林之中，遺失在垂柳依依的池塘邊，只能在記憶里尋覓殘存的碎片。

　　槐花開了又謝，麥子青了又黃，桑椹落了又紅。往年的蟬蛻隨落葉零落成泥，昔日的悠悠蟬聲已隨風(fēng)飄散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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