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墻散文

　　我奶奶住的房子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院墻，從我記事開始，所謂的墻，就是一圈或直或斜的槐樹，槐樹大約間距一米多一棵。在房子最東邊，有一個兩米的空兒，一個斜坡順到胡同里，就算是大門了。房子臨著村里最寬的一條街，街道大約四五米寬，土路，一年四季都印滿深深淺淺的車痕，從清晨到日落，絡(luò)繹不絕。

　　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躺在樹下的竹椅上，搖著一把破蒲扇，嘴里叼著一根自己卷的煙，笑呵呵地看著人來人往。每過一個人，她都會打招呼，志剛家的，上地呀……志國家的，回來啦……因為奶奶是村里輩分最大的一個，對方不管歲數(shù)大小，都會畢恭畢敬地回話，恩，上地去，棉花該拾掇了；恩，回來了，這有新割的韭菜，姑奶奶炒雞蛋吃吧。說著，用一根插棍停穩(wěn)獨(dú)輪車，然后，拿出一綹韭菜，直接放到奶奶的堂屋里，奶奶會笑呵呵地站起來，邁著她的小腳，顫微微地跟進(jìn)去，不用啦，不用啦，你們趕集去賣錢哈，對方也會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抹著嘴，憨憨笑著說，沒事的，姑奶奶，咋也得供得上自己人吃呀！然后奶奶會目送這個推著獨(dú)輪車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然后又迎來下一個過路的鄉(xiāng)親。

　　下一個一定也是新割的韭菜，因為這是一個以大棚種植蔬菜為主的村子，播種的時候一起播種，收獲的時候一起收獲，這家新割了，那家也指定是新割了。下一個看到奶奶也會說，四嬸子，這是新割的韭菜，你做餡餅吃吧！奶奶則擺著手拒絕，屋里有了，志國家的剛剛給了呢！奶奶并不貪東西，她的樂趣在與這些人的聊天，一人一句的，不就不寂寞了嘛！奶奶的家還是很多人歇腳的地方，走到這里快到村邊了，推著小車也累了，到這里，看到我奶奶，也躲到樹蔭下，依靠在逐漸粗壯的槐樹樹干上，閑著拉幾句套（聊天的意思），渴了喝口水，然后看看延向村外的小路，每次都會意猶未盡地說，不說啦，不說啦，節(jié)氣不等人，等空了我再來。

　　奶奶住的是我們家的房子。一九七五年，分家后一無所有的父母親，幾乎借遍了親友，蓋起來這四間里生外熟的房子。當(dāng)時在我母親這個年齡，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蓋起房子，可真是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母親二十四歲，大姐五歲，二姐兩歲，母親帶著大姐和二姐在老家務(wù)農(nóng)，父親則在外地上班，一年都很少回來。

　　蓋好房子之后，院子跟街道是平齊的，這樣下雨的時候容易存水，也沒有地方流，所以，姥爺就帶著舅舅還有母親、小姨一起從干涸的灣（水塘）底挖了塘泥，一小車一小車地推上來，一點(diǎn)點(diǎn)地幫母親將院子墊高。為了固守住這些土，母親和小姨一起在院子邊插上了一圈跟拇指粗細(xì)差不多的槐樹枝作為籬笆墻。當(dāng)時就想著，不管能不能活，反正這樣插著阻擋著，辛辛苦苦挖出來的土就不會順著雨水流失。

　　第二年春天，籬笆墻的很多干枝居然萌發(fā)了新芽，再次懷孕的母親看著這些新芽，撫著著還沒有隆起的肚子遐想。母親帶著美好的期許去父親單位探親，數(shù)日后回來得知：原本住在村東老房子里的奶奶，住進(jìn)了新房。住了就住了，反正家里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住過來，也許可以多少地幫襯一點(diǎn)。

　　隨著院子里的槐樹籬笆上的葉子變得濃密，時間到了夏天，身子逐漸笨重的母親，實在無力照顧兩個姐姐，只好帶著兩個姐姐一起來到父親工作的地方。所以，我就是她四個女兒中，唯一一個沒有在老家炕頭上出生的孩子。母親說，生我的時候大出血，身子好久都沒有緩過來。帶著我們姐妹三個回到老家后，她要帶著我們?nèi)齻�下地去干活，回來之后，就讓我們在院子里瘋跑，她就趕緊去做飯。也沒有什么可以做，在那個年代，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每頓飯都捉襟見肘。但我們不懂這些，在院子里揪個樹葉當(dāng)?shù)炎哟�，或者抓雞追狗地瘋玩，等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時候，就會灰頭土臉地跑回來要吃的。母親飯后一點(diǎn)也不能歇息，就要頂著烈烈的日頭扯著我們幾個繼續(xù)下地干活。

　　1979年，小妹出生。小妹是橫生，母親生育她也是九死一生，母親說，如果不是當(dāng)初有一個戰(zhàn)時留下的日本接生婦女的幫忙，她可能都熬不過去，就帶著妹妹一起去了。

　　生妹妹是一個初春，院子里的籬笆墻再次萌發(fā)出新芽，現(xiàn)在不再是最初那密密的一圈，而因為成活的比較多，母親將擠在一起的拔掉，只剩下最比較粗壯的一棵。最初細(xì)細(xì)的槐樹枝已經(jīng)變成一棵棵的小槐樹。

　　這時，剛剛六十歲的奶奶，已經(jīng)有了五房兒媳婦。奶奶村子的風(fēng)俗是娶當(dāng)村的姑娘，所以，五個媳婦的娘家都是當(dāng)村的。作為一家之主的奶奶，要當(dāng)這個大家，實屬不易。

　　看著這一切，母親將全部的身心都放到我們姐妹身上。這時已經(jīng)上學(xué)的大姐已經(jīng)跟著父親一起住，母親突然萌生了離開的念頭，這樣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是頭呀！有時，實在揭不開鍋，母親領(lǐng)著我們姐妹，去村子另一頭的姥姥家去吃飯。姥姥一看到面黃肌瘦的娘，趕緊去張羅著做飯。在吃飯的時候，我們姐妹還有舅舅家的幾個表哥表弟，六七個孩子都埋頭苦吃，誰也不吭氣。娘和姥姥搶著吃剩窩頭，姥爺則拿出他一直舍不得吃的花生米，山楂片，偷偷地塞給我們。

　　隨著我們的長大，院子的籬笆墻已經(jīng)算不上籬笆墻了，一圈十幾棵粗壯的大槐樹，雖然不那么直，但也是郁郁蔥蔥的。無聊的時候，我們就拿著繩子綁在兩棵樹上，打秋千，到了夏天，我們圍著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就為了找?guī)讉�剛剛爬出來的知了猴，到了秋天，我們團(tuán)坐在院子中，晾曬棉花，剝玉米皮。雖然日子艱難，但這些槐樹，還是記錄了我們姐妹的快樂成長時光。

　　之后，一紙政策將母親還有我們姐妹一起農(nóng)轉(zhuǎn)非，母親扛著被窩卷扯著我們姐妹四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家，母親和父親終于結(jié)束了兩地分居的日子。我們姐妹離開了老家，奶奶就開始了獨(dú)住的日子。奶奶要強(qiáng)，但凡她可以做，她不想依靠任何一個人。五個兒子會定期給她錢和糧食，所以，她衣食無憂，只是很多很多的寂寞無法排解。這時，已經(jīng)搬家到德州的三姑找了一個營生——跑長途，起點(diǎn)是我們村，而終點(diǎn)是德州，一天一個往返。因為當(dāng)時長途車少，所以生意還不錯。三姑就理所當(dāng)然和奶奶住在一起。為了進(jìn)出車方便，鋸倒了好幾棵樹。母親有點(diǎn)心疼，但仍支持辛苦討生活的三姑。

　　逐漸地，被鋸的幾棵樹的位置，變成了這個家的大門，那個地方的土逐漸被磨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里出發(fā)，去到外面那個世界，也不知道有多少歸家的人，來到這里，從這個院子出發(fā)，回到他們守望已久的家。三姑起早貪黑的，生意不錯，奶奶因為有了這些人的來來往往，有了三姑的照顧，她的日子也過得豐盈起來。這樣一直到三姑因為車禍停止跑長途而終止。

　　停止跑長途的三姑很少回來，而沒有了長途車也沒有上下旅客的院子變得冷清起來。春來秋去的，一年又一年。樹繼續(xù)往天空中伸展，而樹下的奶奶的身影卻越來越佝僂。已經(jīng)跟隨父親在外面生活的我們，只有在寒暑假才會回來。而因為奶奶的嚴(yán)厲，我們也只是將這個院子當(dāng)成一個睡覺的地方，每次回來，看到守望在院子中的奶奶，就會喊一聲我們?nèi)ダ牙鸭伊耍�就飛快地離開，一直到深夜才會讓姥爺領(lǐng)著送回到這里。

　　每次回來，不是最想奶奶，每次離開，也不會因為奶奶而不舍，仿佛在我們的心中，這個院子是家，但真的家人卻是不住在這個院子的姥姥和舅舅，小姨。在我們的忽視下，奶奶是真的老了。她不再抗拒看孩子，四叔和四嬸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已經(jīng)七十多的她開始照顧四叔的老送子小龍。當(dāng)小龍也跟隨四叔出去生活之后，院子邊上的槐樹，剩下的還有不到十棵。遠(yuǎn)走的孩子們仿佛行走的槐樹，帶走了這個院子的一片樹蔭，也帶走了奶奶的一份牽掛。

　　槐樹又在一棵又一棵地減少，這次不是別人用，而是母親用來維修已經(jīng)逐漸蒼老的房子。母親說，這房子有奶奶的時候，奶奶住，沒有奶奶的時候，還是我們的家。

　　終于，在一個深秋，病重的奶奶被接出了這個院子，她虛弱地坐在面包車上，留戀地看著生活了三十年的院子，潸然淚下。在外求醫(yī)時，她不止一次說，讓她回去吧，她不想老在外面。但當(dāng)醫(yī)生放棄了，我們都放棄了希望，將她送回去之時，院子里圍了很多人，后來聽說，連白布都準(zhǔn)備好，就怕奶奶萬一到家就……可在初冬的槐樹下，紛飛的樹葉中，奶奶居然又熬了過來。她一度臥床不起，到之后可以坐在床上窗邊，看路上的人來人往。如果半天不過人，她還會笑著罵：這些私孩子（口頭語）都跑哪兒去了。

　　在第二年初春，還沒有等到槐樹發(fā)芽，奶奶在熬過新的一年，在守寡四十七年后，闔然長逝。我們聞聽消息紛紛趕回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一院的槐樹，就開始忍不住大哭。之后再也沒有人站在槐樹下等著我們了。依然是在這個院子中，搭了靈棚，送走了奶奶。真正送走奶奶之后，躺在沒有奶奶的炕上，看著房頂上的檁條，我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竟然數(shù)不清。母親說，我奶奶真的不容易，四十歲就守寡，自己過了那么多年，這房子里有什么，沒有誰比她更清楚。我方懂得：奶奶的厲害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hù)，其實性格溫順的她何嘗不想母慈子孝，只是，她太窮了，什么都拿不出來，所以，才會用嚴(yán)厲偽裝自己。奶奶是一個可憐的人。

　　奶奶走了之后，靠近西屋最近的那棵樹居然很快地傾斜起來，一直靠向房子的方向，而老屋也因為沒有炊煙和灶火的烘烤，而快速地蒼老。母親再次回去修繕房屋，站在滿是雜草的院子中，母親哽咽良久。她說，之前院子中一根草都沒有，她還說，這些草下，是奶奶三十年的腳印，是奶奶三十年的苦難，也是奶奶三十年不可磨滅的日子。

　　母親請人又鋸倒了三棵樹，還買了好幾百塊錢的磚，將多半個院子都滿上磚，勾上沙子。母親說，這個院子雖然沒有人住了，但依然是我們的家，要讓它一直有一個家的模樣。母親將屋子中的被褥都拆洗一新，將鍋碗瓢盆刷干凈放到廚子里，最西屋里面依然放著柴禾，爐灶邊上依然放著火柴，窗臺上依然放著奶奶經(jīng)常用的蠟燭架，東屋那個已經(jīng)停擺很多很多年的鐘被父親帶走，父親說，這個鐘里，藏著爺爺奶奶過去的時間。母親拉上窗簾，插上門，鎖上，然后在鎖頭外面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塑料。

　　每到大雨或大雪的天氣，母親會給奶奶房子前鄰小姨打電話，讓她去看看房子有沒有漏雨，每到夏日炎炎的季節(jié)，母親會給舅舅打電話，讓他去看看院子中是不是野草高過窗臺�？桑�舅舅舅媽接連因病離世，小姨和小姨夫也在去年跟隨表弟表妹在大連安了家。每次看到大雨或者大雪，母親會拿起電話，卻不知道該撥打給誰。院子邊的樹，還剩下四棵，守在靠東邊的一列�，F(xiàn)在是初春了，不知道它是否會發(fā)芽，不知道過一段時間是否還會蔥郁，不知道盛夏的夜晚，知了猴是否會從樹下的洞里爬出來，不知道每一個路過的村民，是否還會望一望這個院子，是否會想到曾經(jīng)那個老太太，一年四季地在院子中，守望。

　　奶奶不在了，而奶奶的孩子們還在，伴隨奶奶三十年的槐樹還在，春來冬往，槐樹已經(jīng)老成了奶奶，繼續(xù)守望著，守望著……可它并不知道，很多人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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