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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與棋的散文
在處理四弟罹難事件的那個賓館，他幸存的工友拿來一副象棋，說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遺物。在好多天煎熬的等待中，第一次看到他的遺物，我如獲至寶，顫動著雙手，撫摸著那副棋子，仿佛在撫摸四弟冰涼的遺體，淚水不由又一次涌出眼眶。
“他昨天還讓我把這副棋給他帶到山上去，說是有空和我戰(zhàn)上一盤�！惫び殉镣吹睾鴾I說道。
我欲言又止，只是緊緊地抱著那副棋，木然地躺在床上，思緒不由飄得很遠很遠……
記得第一次看到四弟下棋是在他班的教室。我當時作為中學教導主任在午自習前檢查各班的學習情況，沒想到走到他們七三班教室，就看到教室亂哄哄的。我忍不住大喝一聲，教室里又一陣忙亂之后，馬上安靜下來。就在這時，我看見四弟在把桌面上零落的棋子倉皇地往課桌下面藏，我氣憤地走向前去，抓住一枚棋子，想砸向他，可手舉到空中，終于無力地落下了。
后來，他初中畢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有一次，我回家聽母親說，她把四弟打了一頓。在母親憤然的敘述中我得知：原來四弟回到家，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農活外，沒事總是找一個比他年齡大幾十歲的村民下棋，她多次做好飯，再喊也遲遲不回家。后來竟省吃省喝零用錢，花了幾十塊錢，買了一副棋。這對大半輩子都省吃儉用的母親來說，對于我這個貧窮的家庭來說，那就是犯罪，那就是敗家子。母親邊罵邊打著四弟，最后氣憤不過，把那副棋扔到了糞坑。四弟委屈地哭過之后，又踩著糞坑里的泥濘，把他心愛的“車馬炮”一顆一顆撿了回來。“我平時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這不是敗家子嗎？”母親敘述完又補充了一句。我當時也有些不解，只能陪著母親一陣嘆息。
后來四弟慢慢長大了，也成家了。母親對于他的這種嗜好也由看不慣為慣了，在不耽誤農活的基礎上，聽之任之。
盛夏的中午是四弟最為快樂的時光。天熱，農人們都不下地，他吃完飯剛放下碗，就提著自己的那副“寶貝”找愛好者下棋。好多次我看到外面烈日炎炎，熱風灼灼。村里的幾位愛好者，也不懼炎熱，在一家門房里，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蜷著身子在那里指揮著他們的千軍萬馬，或攻擊或守衛(wèi)在廝殺著。主攻者得意地喊著：“將——將——”守衛(wèi)者也鎮(zhèn)定自若，一步一步機智地保護著自己的大帥。助陣聲，爭吵聲此起彼伏。誰可偷吃了馬，誰可悔棋了，誰可多嘴了……不為一分一錢，只為誰輸誰贏，倒也不亦悅乎。直下到日頭偏西，那家女人叫喊著吃飯，方肯罷休。
嚴冷的冬天，長夜漫漫，這也是四弟他們下棋的最好時機。人說愛下棋的人有四得：熱得、冷得、餓得、受得。他們的戰(zhàn)場不會在正屋，永遠在最前面的門房�；璋档臒艄庀拢\罩著一層煙霧，也彌漫著劣質香煙刺鼻的嗆味。但這些絕不會消減操縱著千軍萬馬馳騁沙場的勇氣和激情。他們心無旁騖地一戰(zhàn)就是大半夜，有時為了決個雌雄甚至到天亮。盡管母親每次都叮嚀四弟回來早點，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盡興而至。時間長了，母親奈何不了他，也只好放任自由。不過，他到很聰明，像山林里獵物機智地躲過獵人的槍口。四弟怕母親知道他經(jīng)常回來晚第二天罵他，就把以往的夜半三更敲門，換成了從墻邊的棉花秸稈垛偷偷翻過墻去，溜進自己的房間。第二天早晨，母親打掃完屋子到房子詢問他，啥時回來，他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早回來了。母親無奈，也只好由他去了。
有一年秋天的中午，他抱著年幼的侄兒出了家門。母親做好午飯，尋找他，離老遠就聽到侄兒聲嘶力竭的哭聲。當母親看到他一邊用胳膊夾著侄兒一邊癡迷地喊著“將——將——”時，母親氣得用手掌朝他的臉抽去，一邊抽，一邊氣憤地喊著：“我讓你將——我讓你將——”四弟仿佛這時才從他的癡迷中清醒過來，他夾起哭叫的侄兒就跑，惹得圍觀的人一陣大笑，母親也忍不住笑了……
不過，四弟每次出門打工，母親總是忘不了在收拾行李時，把那副用得陳舊的象棋裝在蛇皮袋中。她知道在那偏僻的工地，沒有電視更沒有其他娛樂活動，她怕弟弟精神寂寞，她更明白一個遠離親人在外打工人的無奈。
沒想到，我從遙遠的西藏回來，帶給母親的只有一只黑色的骨灰盒和一副冰冷的象棋。
弟弟回家的那天晚上，在極度悲傷中無法入眠的母親，半夜起來，一會摸摸弟弟冰冷的骨灰盒，一會又把那副象棋盒子打開，取出一只棋子看看，又取出一只棋子摸摸，仿佛是在撫摸著他心愛的兒子。一邊守夜的年輕人看到這個情景，都紛紛停下了手里的活計，你說我勸地含著淚把母親送到了房間。
送別弟弟那天，母親也忘不了把那副浸潤著弟弟氣味的象棋含淚親自放到棺材里。
我不知道四弟在西藏是否下完他那一盤棋，也許是他戰(zhàn)勝了對方，還在工地勞動時品嘗著那勝利的喜悅，也許他正在激烈的下著，一聲號令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個他鐘愛的棋盤……我不得而知。
我想：人生如棋，為了一個目標，縱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也毫無怨言。
我想：棋如人生，為了一個目標，就必須設置車馬炮讓他們奮不顧身，為帥而死。
弟弟與棋，弟弟似棋，棋如弟弟。
【弟弟，你那里下雪了嗎】
弟弟，你那里下雪了嗎？我想，一定下得很大吧？因為你永遠地長眠于雪域高原的那個山腳下；因為我去年四月到事故現(xiàn)場看你的時候，天空中就飄散著零星的雪花，像是你見到哥哥時溢出的淚花。
弟弟，你那里下雪了嗎？你可知道有多少親人在把你牽掛？
寒衣節(jié)的先一天黎明，你嫂子剛起床就給我沉痛地說，她夢見你了，夢見你那憨憨的笑容，夢見你那頑皮的舉動……臨上班前，反復叮囑我，晚上你給老四送些棉衣吧，他那里可能下雪了，可能一定很冷了，別讓他凍著。我默默地點點頭許諾著，眼眶里掛著淚花。
傍晚的時候，我在小區(qū)的十字口，買了四身棉衣和諸多紙錢，用火點燃，朝東北方向為爺爺，奶奶，爸爸虔誠地叩了三個頭，又朝東南方向為你叩了三個頭，心里默默地說：弟弟，哥哥為你送棉衣了。那里的雪下得早，天太冷，你別凍壞身子。說完竟潸然淚下。
第二天寒衣節(jié)，我因補課沒有回家，特意給母親打了電話，叮囑她老人家天冷了，要多添衣服，要少出門。母親在電話里哽咽著說，你放心忙吧，我給娃把棉衣和紙錢都準備好了。我聽完敷衍了幾句，就急忙殘忍地掛了電話。弟弟，你知道嗎？不是哥哥殘忍，自你離開我們之后，多少次了，我一直無法用語言安慰母親。哥哥知道，面對著白發(fā)人失去愛子的傷痛，任何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寒衣節(jié)的早晨，我正給學生上課，外甥女打來了電話說，大舅，我知道你給學生補課不能回家，我剛才給我外婆打電話了。昨晚給我四舅送棉衣，忘了買棉鞋，我讓外婆今天給他做一雙，給我四舅送去。我含淚感激著外甥女的那片孝心和細心，你說她是個多么懂事的孩子呀。我想，你穿著她送去的棉衣棉鞋一定感覺很暖和吧？
寒衣節(jié)那天我沒有回家，但我可以想象得到，在中午兩三點的時候，你的兩位哥哥和你的姐姐還有你唯一的兒子，會拿著母親早已準備好的棉衣棉鞋到你的墳前，為你送去過冬的物件�？梢韵胂蟮剑赀~的母親會佇立在家門口，在凜冽的寒風中，目送著他們一步一步走向你的墳前，眸子里掛著渾濁的淚花。
四弟，你那里下雪了嗎？你長眠于雪域還會感覺冷嗎？盡管我們陰陽相隔，可有多少親人在牽掛著你呀！
四弟，你那里下雪了嗎？雪再大，天再寒，你也不會感到很冷，因為有親人們給你送去的冬衣和紙錢，你會感到溫暖的。
四弟，你那里下雪了嗎？即使雪再大，風再烈，天再寒，每年冬天你會感到溫暖的。你要知道，躺在那里的不只是孤單的一個你，還有親人們翹首東南的目光，還有親人們絲絲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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