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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靈魂撫摸你的散文
2003年12月13日:陰轉(zhuǎn)多云,冷。我們從北京出發(fā),沿途的北風(fēng)掠過燕山的草岡和冀中的村莊。沙河車站到了,列車停穩(wěn),車門打開的瞬間,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我就覺得了其中濃重的煤渣、灰塵和鐵屑味道。不高的天空呈暗灰色。轉(zhuǎn)到陳舊的汽車站——找到通往村莊的車,坐了一會兒,就轟鳴著離開了,穿越塵土和煙霧,一路向西。窗外是稠密的村鎮(zhèn),龐大而喧囂。過白塔鎮(zhèn),路面坑洼起來,黑色的煤灰厚厚一層,接連而過的卡車不斷馳過,掀起大片黑色灰燼。
再向西,連綿的丘陵被村莊和煤礦占據(jù),眾多的井架和煙囪在山頂和房屋之上,田地里的冬麥神情萎頓。成排的楊樹和柳樹身子發(fā)灰。過御路村后,平原消失,再爬上一面高坡,車輛就行駛在了一座紅色的懸崖上,另一側(cè)是幽深的山谷。到家:燈光穿過褪色的窗欞和玻璃,在院子落下一片淡黃的光芒。溫暖的房間還是舊時模樣——落灰的年畫、基督畫像,白色墻壁上掛著歲月的蛛網(wǎng)和煙跡。我坐下來,忽然覺得輕松。
母親就著昏黃的燈光,下了手搟面。又到院子里,掐了一堆柴禾。到側(cè)院燒水讓我們洗腳。朽了的木柴在母親手掌中,根根折斷,響聲沉悶。黑夜再度隆起,從下面的河谷、麥地乃至老墳地,越過三棵柏樹和一片落滿烏鴉的楊樹林,逐漸淹沒了我們的家居。屋里燈光昏黃,煤球火爐上,暗紅色的米粥翻著米花。
顛簸了一路的兒子醒了,看到陌生的,我出生并成長的土炕、朦朧的燈光和掛滿歲月塵垢的黃泥老墻。妻子急忙抱住,對他說,這是河北老家,是爺爺奶奶所在的地方。我走出門去,替娘燒火。柴火很旺,不斷發(fā)出噼噼啵啵的響聲,伸出的火苗似乎一張張舌頭,從我臉頰一側(cè),呼呼向上。
妻子在給兒子喂飯。我站在院子里,冷風(fēng)吹襲,東邊和西邊的山崗上枯草搖動。星星在距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人間。對面的村莊相繼進入睡眠,燈光接連熄滅。兒子和侄女兒見面就熟,穿著鞋,在我父親和母親的炕上,奔來跑去。母親坐在炕沿,時時關(guān)注著她兩個不能自防的孫子孫女。屋里燈光發(fā)暗,但內(nèi)心明亮,我打量著闊別多年的房間。正面墻上有一面鏡子:一只柳條籃子里面豎著一叢帶綠葉的紅花,一邊寫著“萬壽無疆”(父母結(jié)婚時購買的)。再上面有一張三尺見方的山水風(fēng)景畫:青山、江水、柳枝、桃花和在空中靜止飛行的鳥兒。
畫像左側(cè),掛著一面鑲著照片的鏡框,里面存放著我兩歲時手提茶缸,站在核桃樹下的,以及多年后從軍巴丹吉林沙漠時挎槍、扛攝像機、在上?哲娬螌W(xué)院讀書乃至抱著兒子、軍官的我和妻子的照片;照片里還有十九、三十三、四十八、五十五歲的母親;全家福的父親和弟弟,滿月時的兒子和侄女兒;還有猝亡的大舅和祖父、因腫瘤而逝去的奶奶,正襟危坐的大姨、站著的小姨。
瀏覽之間,我覺得迅即的時光。鏡框中的一些人,有的先后辭別塵世,離開了我們。我不由得想起他們的音容笑貌,心下暗淡。再后來,兩個孩子都睡著了,母親把他們放在被窩里。屋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只是,外面的夜色愈加深重,疾風(fēng)呼啦拉吹過房頂。整個村莊都在夜晚深陷,在零散的呼吸、夢囈和些微的隱秘動作當(dāng)中,變得異常靜謐。我繼續(xù)說話,母親聽;或者母親說,我聽,絮絮叨叨的聲音在屋梁上纏繞,在落滿灰塵的地面上,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灰雀。
陽光穿過門框上方的窗欞,落在白色墻壁上。這面墻也很舊了,上面張貼著花草年畫、美女頭像,更多的是懸懸欲掉的黑色灰塵。妻兒仍在熟睡。我將手臂伸出被窩,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感覺到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冷。擱置多年的松木花紋、淺黃色的家具,有的已拱翹和彎曲了。它們呆在那里,在長久的安靜、白天偶爾的日光和夜晚奔竄的鼠群之間,整整穿越了十五年的時光。
承載它們的這座房子也老了——石頭墻壁,青石覆蓋房頂,背靠山坡。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冬天,母親和父親帶了鋸子和斧子,到三里外的山里,鋸掉村里分給自己的樹,抬回家來,剝皮,晾干。又請了木匠,量了木頭,墨斗打線,再用飛速的鋸齒和快速的刨子將它們打理平整……半個多月后,散亂的木頭就成為了現(xiàn)在的家具。
后來,我獨自離開的村莊,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有時也會想起這些存放在老家的嶄新家具——看著它們,我曾無數(shù)次想:如果我也像村子里更多的人那樣,在這里娶妻生子,跟在父母身后,抑或獨自在田埂或陌生的道路上郁郁而行,在生活的塵土和泥沼里日復(fù)一日……煙火和摩擦的生活,這些家具,連同我和我們,現(xiàn)在該又是怎樣一副模樣?
打開門閂,陽光已經(jīng)爬過東邊的山嶺,母親在下面的院子燒飯,濃濃的白煙由煙囪呼呼冒出。對面馬路上偶爾有車。正吃早飯的時候,對面村莊的堂哥來了。我叫了一聲三哥,他答應(yīng)一聲。進屋,我掏了煙支,給他點著。他問我說:這次回來待多長時間?我說兩個月吧。他說,輕易不回來,回來一次不容易,能多待幾天就多待幾天吧。接著又說了一些漫無邊際的話。
臨近中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前面的一個堂哥來了,他和我父親年齡差不多,門牙幾乎全部掉光了,說話有點漏風(fēng),后面跟著他大約兩歲的孫子。到院子里,我叫了一聲哥。然后像原先一樣,掏了香煙,給他點著。母親拿了一張凳子,請他坐下來。
下午,又有鄉(xiāng)親來,說一樣的話。
雖是臘月,但日光照得人依舊渾身發(fā)暖,曬得久了,有一種洗熱水澡的感覺。我們家后坡上,還有零星的綠色:秋后返青的豬耳朵、苗苗菜、野蒿和灰灰菜。妻子提議:這么好的天氣,我們在向陽田地里種一些菜,過些日子就能吃了。母親表示同意,我到商店買了一些油菜、韭菜和芹菜籽,趁著天好,灑了水和花肥,翻松土地,栽了幾根木樁,蓋上塑料布,不幾天時間,油菜苗就長出來了,小小的頭顱在滿是水霧的大棚里,一顆一顆,連綿成片。
中午飯通常由妻子做,蒸了米飯,炒菜有:青椒肉、粉條白菜、炸土豆條和炒雞蛋。其中,粉條白菜和炒雞蛋專門為母親做的。母親自小就是一個堅定的素食主義者,我和妻子有幾次勸她吃肉,她說啥都是個命,吃了人家,心里不得勁兒。母親知道我喜歡吃炸麻糖(油條),就挖了十斤面粉,讓小飯鋪的師傅炸了一大筐子,放在里屋柜頂上,讓我想吃就吃。
我喜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心里暖暖的。只是,兒子和侄女兒玩得熱鬧,顧不上吃飯,妻子就滿院子追著喂他們,一個人一口,兩個孩子有時候爭搶,一個不讓一個吃。妻子只好瞞一個,喂一個。
大批的雪在空中連續(xù)下落,田地、樹枝、山坡和荒草不斷增厚。我轉(zhuǎn)身對妻子說:下雪了!妻子一骨碌爬出來,掀開窗簾,孩子一樣拍手大叫。急匆匆穿好衣服,站在門檻,和我一起看雪。院子里的雪很是平坦,像是一張碩大的白紙。院子?xùn)|邊山坡上,荒蕪的枯草,根根都挑著一身的雪。不見一絲風(fēng),天幕呈灰色,對面的青山隱沒在霧氣當(dāng)中,馬路上沒了來往的車輛。我出門,腳踩在雪上,發(fā)出吱吱咯咯的響聲。
隔河相望的村莊有人掃雪,竹子的掃把和鐵锨在雪下的干土上吱吱啦啦地響,一波一波,此起彼伏。我也用掃帚深入積雪,將它們推倒一邊,露出一條窄窄的小路。我一口氣掃到母親、弟弟和我們的院子,足有一華里之遠(yuǎn)。掃完之后,回頭一看,掃過的地方竟然又是一層薄雪,而且越來越厚。抬頭看看天空,雪花仍在紛揚,那么多的雪花,從高處,從不可企及的天堂,落下來,前赴后繼,輕盈的姿勢讓我猜測不出它們是在舞蹈還是悲傷。
我們一家人圍著火爐說話,母親盤腿坐在炕上。我一次又一次說:爹還沒有回來,又下了這么大的雪,不通車怎么辦?到下午,麥粒大小的大雪仍舊在下,在空中,像是一群俯沖的蜜蜂。我往鍋里添了涼水,放在煤火爐上。隨后坐在炕沿上看書,幾頁之后,水就吱吱響了。忽然聽到對面馬路上有人喊弟弟名字,我急忙把勺子丟在窗臺上,連蹦帶跳地到河谷,跑到父親面前——三年沒見的父親,皺紋里積攢了不少黑泥,胡子長得和頭發(fā)一樣。
父親坐在火爐邊,我給他點了香煙,我倒水給他洗臉。又拿出早就買好了的一大塊羊肉,洗了,切了,放在鍋里煮了一遍,倒掉,重新添了開水,放了調(diào)料,放在火爐上。冬天的天說黑就黑了,而雪卻更白,原本的漆黑被雪光照亮,即使到很遠(yuǎn)的村莊,也不需要打手電。
妻子炒了幾個拿手菜肴,拿出寧夏紅酒,父親先端起來喝了一大杯子,說不敢再喝了,我說這酒沒事,父親堅持不喝,我們只好作罷,收拾了碗筷和剩菜,出門小解回來,我竟然有些發(fā)暈。給父親點了一顆煙,打了洗腳水,和弟弟各自回房——躺在床上,妻子說,咱爹真苦,再不能讓他老人家這樣了。我嘆息,無語,一邊的兒子喝完了牛奶,抿了抿嘴巴,不一會兒,就側(cè)身睡著了。
我買了一些冥幣和黃紙,和弟弟騎了摩托車,沿著公路向下,到三里外的廟坪上,去看故去多年的爺爺奶奶。那天風(fēng)很大,滿河谷嗚嗚哭喊。走到麥地邊,看見爺爺奶奶的墳頭:蒿草掩蓋白土,孤獨蔓延天空。我全身發(fā)冷,兩腿有點顫抖。從地邊到他們墳前,感覺很遠(yuǎn)。我和弟弟同時跪在墳前,掏出冥幣和紙錢,點燃,單薄的紙張在風(fēng)中呼呼而燃,黑色的灰燼還沒落下,就隨風(fēng)跑遠(yuǎn)了。
等天氣放晴,山峰四周仍舊有霧,看不清遠(yuǎn)處,也看不清近處。路邊的枯草和樹枝上結(jié)著白色冰凌。兩個孩子在炕上玩耍,學(xué)唱戲,啊啊唱,轉(zhuǎn)著圈兒模仿基本的戲劇動作。父親坐在炕沿看護他們,兩個孩子競相往他們祖父背上爬。我呵斥兒子:爺爺累了,不要欺負(fù)爺爺。
妻子說,今兒個都臘月二十八了,該準(zhǔn)備春節(jié)的東西了。我穿著父親的牛皮大頭鞋,嘎吱嘎吱踩著積雪,不一會兒,就下到了馬路上。在商店,買了10瓶白酒、2條香煙、6袋奶糖、4斤瓜子、5袋薯片、12包果凍、6聽可比克、1袋辣子醬、1瓶蘋果醬,還有3張大紅紙。
傍晚,鞭炮聲零星響起,在河溝經(jīng)久跌宕,孩子們不怕冷,紅腫的小手攥著柏香和冒煙的木棍,把長長的鞭炮解開,一個個放進口袋,蹲在院子的石板和臺階前點著,快步跑遠(yuǎn)。各家的燈籠和彩燈,在黑夜閃爍,把寂寥的山村襯托得喜氣洋洋。
妻子剁了殺好的肥公雞,用開水沖洗了兩遍,連鍋一起,放在煤球火爐子上。快開時,依次放了食鹽、生姜、香葉、大料、辣椒、胡椒等調(diào)味品。蓋上鍋蓋,又切了青辣椒和土豆——她知道我愛吃土豆,所以切了很多。又撕了粉皮,說雞肉快熟的時候再放進去。我拉開柜子,拿了寧夏紅酒——妻子專為父親買的——濃稠的紅酒在燈光下面顯得透明而干凈,寧靜又激情。
不一會兒,兩個孩子就睡著了,對面的村莊也安靜下來,院子下面的村路上偶爾有人經(jīng)過。我對父親和母親說:咱們一家?guī)啄隂]在一塊兒過年了,弟弟說三年了。母親不吃肉,妻子給她專門做了油炸鮮奶卷,端到面前。父親、弟弟、弟媳、我和妻子圍在飯桌上。幾杯酒下肚,我的腦到就有些暈了。起身的時候,覺得整個肉體是虛浮的,棉花一樣。我端了杯子,坐到母親跟前,倒酒給她喝。母親從來不喝酒,我勸她,她就喝了,那一天,接連喝了6杯。
這是大年三十晚上,喝完酒,已是夜里十一點了,母親催我們睡覺。
我們一家八口——睡在同一面土炕上。我和妻子抱了兒子,弟弟和弟媳摟著侄女兒。兒子人多興奮,在被窩里翻來覆去,我拍著他的屁股,希望他早些睡著——午夜很靜,外面除了風(fēng),再沒什么響動。
一覺醒來,外面仍是一片寂靜,伸了伸擠得酸疼的腰腿。叫母親開燈。同樣瓦數(shù)的燈泡,竟然要比傍晚時候亮出許多。弟弟也醒了,我說起床吧。弟弟嗯了一聲,說起就起。弟兄兩個就站在了門口。母親說,先放兩掛鞭炮,再去拉著你們房里的燈。
對面的村莊仍舊一片漆黑,寂靜的鞭炮聲從院落、樹梢和層疊的麥地,跳躍到了河谷兩壁,撞出大片回聲。我和弟弟走向各自房間,拉著院燈,同時點燃鞭炮(這里有些講究,大致是亮燈的某些象征意味)。火藥在黑夜炸開,連續(xù)的亮光照亮附近的草坡。整個天空和大地都還在懵懂之中,徹骨的冷從地面升起來,敲打我的血肉和骨骼。
過了好一會兒,對面的村莊才有了燈光,他們一定被我們?nèi)挤诺谋夼隗@醒了,窗簾上人穿衣;吱呀而開的門鐵鎖叮當(dāng)作響。接著是他們的鞭炮聲,從院落里蹦跳出來,打在鋪排著的光滑石頭上,四處跌宕。孩子們在院子里大聲說話,大人們在屋里忙著煮餃子。我叼著香煙,將早就買回的鞭炮、二踢腳一一點燃,看它們向上,在空中炸響。
母親洗了手臉,把水倒在另一個盆里。她先端了素餃子,倒在水開如花的鐵鍋里。接著又端來豬肉餃子,放在另一面鐵鍋里。我們吃的時候,落在最后的父親的羊肉餃子也都浮上了水面。我?guī)椭赣H打出來,把燙手的瓷碗端到桌子上。
隨后,我和弟弟端著餃子,向村莊走去——那里的人大都比我和弟弟輩分大。我們要給他們拜年。從北邊山嶺上,過了硬石和結(jié)滿冰凌的河谷,再走上一道石階小道,第一家——我們沒有進去,再上面是78歲的二大爺家。我們掀開門簾進去,濃滾的柴煙烏云怒卷,俯身拜年,道喜說好之后,快步出門。接著是大奶奶家、改妹大娘家——接著是這個爺爺、那個奶奶、還有叔叔伯伯嬸子和大娘……一圈兒下來,村里幾乎所有的門檻,我們都踏過了。天色仍舊漆黑,零星燈光在村莊之間明明滅滅。
回到家里,兒子和侄女兒早就著裝整齊,在屋里,唧唧喳喳。妻子端著盛有餃子的瓷碗,追著喂他們。父親坐在炕沿上抽煙。母親要我和弟弟再吃一些餃子,我說吃飽了,一會兒再到前面幾個叔伯和堂哥家。我又提了鞭炮,在院子里燃放。又有人來了,回到屋里。他們居然給我拜年,稱我為叔叔,甚至爺爺。我心里一驚,驀然感到了蒼老,我下意識摸摸下巴,昨天剛刮掉的胡須毛刺一樣扎手。
最后一波人走了后,太陽出來了,淡淡的光涂抹在遠(yuǎn)山近嶺上。鞭炮聲零零落落,孩子們喊聲夾雜其間。我和弟弟一起,從東邊山嶺上,轉(zhuǎn)到一個堂叔家。再后來是另一個堂叔家,滿墻的耶穌和標(biāo)語,黑黑的屋頂上灰塵成條,左右蕩漾。再前面的堂哥家金壁輝煌,很多人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吃糖和瓜子。到另外一個堂哥家后,遇到不少同代人,坐在一起吹牛聊天,喝酒,說笑。一杯一杯的白酒進入腸胃之后,就像火焰一樣。
春意從地表向上蔓延。又下了幾場小雨。我們的假期就要到了。臨走那天晚上,忽然大霧彌漫,填充村莊每一寸空間。睡下之后,我才想起忘了洗洗頭和臉。妻子說不要洗了,到北京洗澡。我關(guān)掉臺燈,睜著眼睛,天花板上老鼠們躥來奔去,唧唧喳喳,熱鬧非凡。妻子也沒睡著,兒子的呼吸均勻散漫,且有節(jié)奏。
我仿佛聽見母親的嘆息,穿過玻璃、墻壁和曲折的空氣,裂開的巖石一樣喑啞和疼痛。外面漆黑,太多的霧水如惆悵一般漂浮蔓延,在偌大的村莊,我們身居的房屋和內(nèi)心——對面小孩哭泣的聲音很是清脆,像是天外之音。我嘆息了一聲,打了一個哈欠,一邊的妻子說,我們還會回來——我沒有吭聲,在大霧的夜里,心情莫名沉重。
我突然想一個人在深夜走走,在村莊內(nèi)和山坡上,散漫,滿帶心事,像石頭一樣滾動。我把這個想法告知妻子,她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我。我把赤裸的手臂伸出來,開燈,看到舊年的家具依舊,嶄新的表面之中,似乎彌散著某種意味的哀愁。我側(cè)身,摸了摸熟睡的兒子。他溫暖的身體在呼吸中起伏,光滑的皮膚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懵懂的美。
凌晨,撲面而來的大霧似乎一堵無法穿越的墻壁,柔軟得生硬,讓我呼吸沉重。母親早就打開了院里的燈,黑黑的村莊,只有我們這一處亮光。叫醒熟睡的兒子,在懵懂中給他穿好衣服。我走到院子里面,在霧和細(xì)雨中,清冷的春天早晨沒有一絲風(fēng)。
母親點燃了院子?xùn)|側(cè)的灶火,紅紅的火焰熱鬧異常,而投射到霧中的光芒卻冷清得孤獨。母親把餃子往滾開的鍋里倒,妻子說不想吃,我也不想吃。我的胸腔早就滿了——塞滿了離恨和憂愁。父親在忙著給母親燒火,粗大干燥的手指在火光中明滅閃現(xiàn)。坐在炕沿上的弟弟,也一臉憂郁。
弟媳使勁抱了抱兒子,說要好好抱抱。屋里的氣氛顯得安靜,有一種深切的疼痛在我們各自的內(nèi)心蓬勃。我又看了看母親墻壁上的年畫、耶穌畫像、黑黑的屋頂,覺得了滄桑的心疼。
小路上滿是泥濘,微雨的天空一片空朦,遠(yuǎn)山和松林在霧中隱匿,熟悉的事物一一失蹤。馬路上沒有車輛,村莊沒有人聲。面對父母、小弟和弟媳,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好久,也沒有出聲。班車快到了,我重重地叫了一聲爹和娘,站在他們面前,眼淚流出來,像個孩子。
班車開動,母親在后面跑,向我們招手,嘴里不知道喊著什么。我趴在窗玻璃上,哭。弟弟把摩托車放在小姨家,上車,他要把我們送上開往北京的火車。一路上都是大霧和泥漿,不斷上下的人,對面馳來或者遠(yuǎn)去的車輛。在邢臺車站廣場對面飯館吃飯時,我再次看到弟弟布滿裂口和皺紋的細(xì)長手指。
弟弟拿筷子的姿勢很是熟悉——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兩個小孩子,弟兄兩個,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鬧——時光真是一瞬,而轉(zhuǎn)眼之間……我勸他多吃一些。他悶頭答應(yīng),蓬亂的頭發(fā)猶如獅子鬃發(fā)——走到車站廣場,妻子勸弟弟回去吧,再遲就沒有回村子的班車了。他嗯著,一步一回頭,含淚看我,我揮揮手,他也揮揮手。即將看不到了,他又停下來,又看我。
列車開動,我突然想,我卑微的親人們,我一生中最好的骨髓和糧食,時常叫我溫暖和心疼。在向北京的車廂里,兒子依舊來回奔走不!巴獾某鞘、村鎮(zhèn)、麥地、荒灘和水流,接連閃過——大霧消失,華燈初上的北京:跑車、脂粉、塵土和聲浪——在偌大的城市,回望故鄉(xiāng)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枚半圓的月亮,隱在薄紗的云層里,用淡淡的光輝撫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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