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野豺狗散文

　　豺狗

　　豺狗，我們小的時候，家鄉(xiāng)山野還不少。那時，家鄉(xiāng)山野，林木繁茂，有豐富的食物資源和足夠的藏身之處，所以野兔、麂子等小獸多，豺狗也多。

　　我陪母親上山放牧生產(chǎn)隊的牛羊，或者上山砍柴，曾經(jīng)多次與豺狗遭遇，對峙。豺狗挨近，牛羊都會受驚，紛紛警覺地做好與豺狗搏斗的準(zhǔn)備，與豺狗對峙，或者奔逃，“噗噗——噗噗”“撲啦啦——撲啦啦”……林子里驚起不少野鳥和其他小動物。我和母親分別握緊棍棒或者砍刀等，與牛羊不謀而合，與豺狗對峙，直到豺狗知道我們?nèi)硕鄤荼姡�知難而退。當(dāng)然，那一分鐘，牛羊與我們是聯(lián)盟，豺狗是勢單力孤，所以說我們是“人多勢眾”。其實，人只有我和母親，就算還有一起上山放牧或者砍柴的人，往往離得很遠(yuǎn)。

　　我那時很害怕豺狗，母親畢竟是女的，我又是小孩，有時豺狗又突然來臨兩三只，幾面逼近。但是，想想還有那么多壯實的、有兩只銳利尖角的、眼睛紅紅的牛，和那么多山羊助陣，我抖抖索索、瑟瑟發(fā)抖的兩腿逐漸平靜。

　　豺狗往往趁我們牧人不注意，偷襲淘氣的、遠(yuǎn)離羊群的小羊，甚至偷襲小牛。如果它們的陰謀得逞，母親就要被生產(chǎn)隊長批評，被生產(chǎn)隊扣工分。所以，我們那時不僅很害怕豺狗，還很恨它們。

　　家鄉(xiāng)的山林，曾經(jīng)在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運動中遭到嚴(yán)重砍伐、破壞，原始森林徹底消失。但是，據(jù)長輩說，大煉鋼鐵之前，我們村子前后的山上還是森林密布，合抱粗的黃麻櫟樹、白麻栗樹和松樹，一直密密麻麻長到村外不遠(yuǎn)處，林中野豬、麂子、豺狗等野生動物很多，黃昏時候，豺狗會偷偷挨近村口，伺機偷襲跑出去的小豬，甚至偷襲小孩。

　　我大伯父家的大堂兄，那時只有兩三歲，某天在村口玩，就被豺狗叼走了。豺狗叼著他，一直走走停停，很沉重的樣子，經(jīng)過王哥壩、背籠田附近，我們村在那兒犁田的一位漢子看見了，撿起一根很粗的棍子追過去，豺狗才放下了我的堂哥�，F(xiàn)在堂哥已經(jīng)將近六十歲，傳下了一大家子人呢。

　　大舅兒時，也曾經(jīng)因在村路邊玩而被豺狗叼走，后來同樣被大人們追回。后來大舅參軍，當(dāng)?shù)綆熼L，帶兵參加了1979年的整個對越還擊戰(zhàn)，在老山、者陰山前線，他帶領(lǐng)整個師英勇殺敵，搶占了一個個制高點，立下無數(shù)奇功，數(shù)十年以后的今天，說起來，大舅還開玩笑說，他在戰(zhàn)場上英勇頑強，殺敵勇猛，那可能就是因為自己童年曾經(jīng)從豺狗口脫生，那么兇殘的豺狗都搏斗贏了，還會害怕小越南侵略者？

　　童年時，我們家鄉(xiāng)的人對豺狗很熟悉，于是罵孩子常用豺狗來罵，尤其是我母親，用豺狗來罵我們，詞匯之豐富，感情之不同，十分驚人，當(dāng)屬村中一絕。如今想來，我雖然讀過許多書，寫過許多文章，是一個作家了，但是在某些詞匯方面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母親，還是不得不佩服我母親詞匯之豐富，說話、罵人，語言都是那么形象、精彩。我之所以成為作家，大概也是因為從母親那里聽了許多令人叫絕的精彩話語，包括罵人、罵我們兄弟三人的話，潛移默化，知道了詞語不同，會造成語意、感情色彩、使用場合的差別。

　　母親罵我們的詞匯，比如“豺狗吃的”“豺狗拖的”“豺狗拽的”“豺狗抬（叼）的”“喂豺狗的”，只換了動詞，動詞很豐富；比如“小豺狗吃的”“小豺狗拖的”“小豺狗拽的”“小豺狗抬的”“小喂豺狗的”，加了個“小”字，是指我們；比如“老豺狗吃的”“老豺狗拖的”“老豺狗拽的”“老豺狗抬的”加了個“老”字，是指豺狗，沒有罵“老喂豺狗的”，可見母親知道不能這么罵；比如“豺狗吃剩的”“豺狗拖剩的”“豺狗拽剩的”“豺狗抬剩的”，沒有罵“喂剩豺狗的”，可見母親知道結(jié)構(gòu)或者說構(gòu)詞方式已經(jīng)不同。

　　母親還會罵我們“黃豺狗吃的”“黃豺狗拖的”“黃豺狗咬的”“黃豺狗拿的”“黃豺狗拽的”“黃豺狗抬（叼）的”……或者“黃豺狗吃剩的”“黃豺狗拖剩的”“黃豺狗咬剩的”“黃豺狗拿剩的”“黃豺狗拽剩的”“黃豺狗抬剩的”……，前一組只加了表顏色的詞，說的是豺狗的顏色，后一組加了個“�！弊�，表示心里憤怒，盼望我們被豺狗吃，盼望我們死，和怨豺狗怎么不吃我們的意思。當(dāng)然，這是母親的氣話。

　　我雖然在山野多次遭遇過豺狗，不過卻沒有細(xì)看過它，印象中，它的顏色不黃不黑，或者說黑黃。但是，從母親罵我們的話里，我知道了，豺狗大致是黃色皮毛。因為母親見過豺狗無數(shù)次，還曾經(jīng)用砍刀棍子等與豺狗搏斗過，所以我相信母親的說法，豺狗大體是黃色。

　　那時，母親很辛苦勞累，父親長期不在家，她要忙里忙外，盤田種地，忙家務(wù)，照顧我們兄弟三個小孩。忙家務(wù)，常常忙得出工晚了，晚出工，容易做的活計就都被別人搶去了，母親就常常毫無選擇地承擔(dān)了生產(chǎn)隊的重活、累活、工分底的活計，于是收工回家也就更晚了。極其辛勞，又缺少我父親關(guān)愛的母親，心情也常常很惡劣，只要父親很久不在家，只要活計太辛勞忙碌，我們就常常誠惶誠恐、提心吊膽，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母親的臭罵，甚至打罵。那時母親到底還很年輕，罵起我們來，常常一兩個小時不歇嘴，提著粗棍子，村里村外來來回回追打我們，也常�？梢試�繞著村外的大壩塘跑幾圈。

　　家鄉(xiāng)林木遭到毀滅后，野生動物，特別是豺狗，幾乎滅絕，近些年來，由于家鄉(xiāng)實行了封山育林政策，村村寨寨、家家戶戶修了沼氣池，用沼氣做飯，又因為村民富裕了，不少人家蓋了鋼筋混凝土洋房，就很少有人上山砍柴砍木料了，森林恢復(fù)得很好，深山老林里，野生動物，特別是鳥類和小獸類越來越多。但是，豺狗卻終于沒有再出現(xiàn)。

　　許多年不見豺狗，這兇惡、可怕的野獸，倒叫我們有些很懷念，于是，當(dāng)某一天突然又見到豺狼，被囚禁在省城昆明圓通山動物園籠子里的豺狗時候，竟然很高興，有些見到久別親人的感覺，而且還很同情它們。當(dāng)然，這大概是因為我和豺狼一樣遠(yuǎn)離家鄉(xiāng)村野，孤獨地被囚禁在城市里的緣故。在碩大的城市里，我和豺狗都是“鄉(xiāng)下人”，客居他鄉(xiāng)城市里，都是被囚禁在城市籠子里的“鄉(xiāng)下人”，所以都時常會有些想念那過去在山野里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對豺狗也才會有種見到老鄉(xiāng)、親人的感覺。

　　當(dāng)然，也是因為我們從童年開始，母親總是用它來罵我們的緣故，它已經(jīng)深入我們內(nèi)心。其實那時由于害怕它們，我從來就沒有近距離仔細(xì)看過它們。在動物園，只隔著一道鐵絲籠子，不足一米的距離，我反而細(xì)細(xì)地看了它們半天。不過，由于被囚禁，它們已經(jīng)沒有力量跟我對峙，對我虎視眈眈，更無法攻擊我了，它們的野性、狼性也已經(jīng)消失殆盡，都是一副頹喪猥瑣模樣。

　　家鄉(xiāng)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不見野豺狗了，但是母親偶爾罵我們，罵三十多歲的我和二弟，還是習(xí)慣罵“豺狗吃的”等等，我心里竟然感到一絲親切、一絲惆悵。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像我一樣，懷念起那些家鄉(xiāng)曾經(jīng)真正有野豺狗，有野豺狗出沒山野，甚至挨近村口，襲擊牛羊和小孩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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